番二
人终将有一死,无论富贵贫穷,贵族平民。哪怕你是皇帝,也逃不过轮回。
雍熹三十年冬,太安帝寅祯病薨,享年四十六岁。
宫里的人传说,太安帝的病,是因多年郁郁寡欢而致。再有其勤政爱民,不知休憩,所以病气累积体中,终至早逝。
太安帝去时,床边除了他最疼爱的大女儿迎格侍奉,并无他人,连太子子宣亦不得觐见。所以太安帝去时说了些什么话,天下就只有那大格格知晓了。
只不过此后多年,等到大格格迎格亦归天,这秘密也没有公诸天下。大格格不愧是她皇阿玛的好女儿,一直将这秘密,带入了棺材。
雍熹二十九年冬。乾清宫。
寅祯近来身子越发不好起来,日夜咳嗽不说,总也怕冷。又因马甄明告老还乡,身旁没了得力的人伺候,于是更加左右不是,有时生着奴才的气,反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淳雯倒是经常过来服侍他的,不过他面口生冷,也白白让她伤了许多心。原本立太子之事二人就生了嫌隙,寅祯不选沢彦,不挑泓礼,反选了一个小小贵人的儿子做太子。母亲身份不尊贵不说,那孩子更是排行老三,怎么轮也轮不上他啊。而满朝文武的反对他也不顾,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可就算如此,她气过了,也就算了。毕竟是两夫妻,她能怎样呢?他是夫,是天,是君,更加是天,她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只得退三步下来,重新经营。
可谁知,他依旧不领情。明明生了病身旁缺用心的人伺候,也不肯受她的好意,偏要自己挨着。诺大个皇宫都是他的,诺大个天下都是他的,可他却要把自己圈在一个谁都进不去的地方,生生折磨。
或许..她也是知道他这样是为何的。
自从琬玥走后,他不就是这样?年纪不大时也便罢了,还折腾得起,可如今已经四十多的人了,怎么可能还经得起那肆意折磨呢?
从前,她不点穿他,只是因着自己的骄傲,也怕弄巧成拙。可现今看来,这层窗户纸若不点穿了,日后还不晓得会出什么样的事。
于是这一日,她特地炖了补汤来乾清宫寻他,要与他把话说个明白。
进去时,寅祯正在批折子,见她进来,眼皮抬了抬,没说话。
而她心一痛,等下人都退下,过来盛汤予他。
却也是意料之中,他并不领情,只说,放着便好。
她便再也撑不住,在一旁默默掉起眼泪来。
寅祯抬头,这才看见她在哭。他略略咳嗽,皱眉问她:“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淳雯抹了抹眼泪,扑通跪到他身边来,哭着道:“皇上心中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冲臣妾发出来也便罢了,全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臣妾看了,实在不是滋味。好好儿的人,愣熬成这样,何苦来呢?”
寅祯发愣地看着她,摇摇头,扶她起来:“朕的病也不关你的事,你跪着做什么?快别胡闹了。”
“皇上。”她却不起,反握住寅祯的手,“皇上真没怨过臣妾?”
寅祯被这一问将住了,手僵硬在那里。怨过?当然怨过。若不是你伙同着大格格搞出来这许多事..。。这一切,哪会是这番局面?
可我却又不能怪你。也没有资格怪你。当年为了顺附权势,我顺了皇阿玛的意娶了你,你好模好样的一个姑娘嫁给我,我却不能好生爱你,此是我的过错。我知你爱我甚深,否则,我那压抑了多年的情感,你不会一眼就看透,看透了偏还生生忍着..也是苦了你。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做出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只因我,负你在先。
可这,也是底线。不能再多。
寅祯扶起她,道:“你且回宫吧,这汤,我稍后就喝。”
“..。”她没想到,她这番真情泪水,竟还是不能打动他。那想必,也是再无转圜了..她眼一闭,痴笑对他道,“说到底,臣妾怎么都比不上她,对吗?哈.。。哈..真枉费了,枉费了这么多年的掏心相伴..。真错付了,错付了这么些个曼妙时光..”
她的眼泪,映着烛光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寅祯看着她,没有言语。
等她踉跄着出宫,他叹一口气,对新上任的首领太监吩咐道:“淳贵妃若再来,便拦着吧。朕..朕,不愿见她。”
首领太监尖声领了命。第二天,这道口谕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皇宫。
而自那之后,淳贵妃也再无去过乾清宫。直到一年后,雍熹三十年冬天,宫里的丧钟撞了第一下。满宫上下的奴才们哭丧着:皇上大哀了。
那时,守在寅祯床边的是婉妃与大格格迎格。淳贵妃无令不得入宫,与儿子沢彦守在乾清宫的白玉龙梯下。
而寅祯,神智已经不是特别清楚了,只是一直抓着迎格的手不放。
婉妃落了几滴泪,凑到他耳边问他:“淳贵妃来了,皇上是不是见上一面?”
他动了动已经浑浊的眼眸,用尽全身力气长咳了一声,对婉妃道:“你知道朕..为什么愿意..你在身旁..。伺候.吗..?”
婉妃不知,摇头。
他轻轻地翘起嘴来笑:“因为.。。咳——因为你、对朕没有期待,没有爱..。。朕只有在对着你的时候,...才可以长吁一口气..。才可以想,啊,朕终于可以..不再多负一人..。。”
“..。。”婉妃愕然,惶措不已。
他继续道:“所以朕,不见她了..。她,恨朕也好,怨朕也好,怎么样都好。只要..不爱了..。。你.。。也出去吧..。朕,有话要单独说予迎格听..。”
“皇阿玛---”迎格哭噎住,泣不成声。
婉妃于是起身,看了这个即将成为历史的皇帝一眼。掩干脸上的泪渍,一步一后退的出了寝殿门。
而她才才走到宫门口,便听见里头哭声震天,紧接着,后两声丧钟响起。她知道,皇帝,薨了。
她抬头望这绿瓦红墙,零碎雪花,心想,又有一人,在这极冷的天气中走了。
这是第几个呢?她已经记不清了。人生路这么长,哪里都能记清呢?而且越往后去,走的人就越多,就更记不清了..。
她叹一口气,回头看,那白玉龙梯下,淳雯正撕心裂肺地倒地哭喊着。
她在哭她的一生挚爱走了,在哭她的一世青春灭了,在哭..。她这辈子,终于要因为活着而活着了.。。
而她,忽然就释然了。
她转身出乾清宫。雪地里,留下她与侍从的一串串脚印。
她想,到底还是你们好啊。辜琬玥,杜云谣。你们死在戛然而止处,哪里像我们这些剩下的人,被磨得都倦了,疲了,活着活着,都不知为什么而活了。呵呵,真是好笑。
尤其是你啊,辜琬玥,许许多多事还蒙在鼓里,你就迫不及待地走了,惹得他一直记挂着你,直到断气。这一世君王,他也真是做得窝囊。爱不敢言,恨不可怒。你走了,好歹明明白白地爱了恨了。他记着你,敏杭记着你。而他走后呢?
谁记得他的功绩,谁感激他的爱民,谁知道曾有过一个皇帝,因爱痴狂。这一世的英华,谁知能不能砥砺住历史的风骚。
或许千百年后,他只够做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或许正史里头压根就没有他的位置,人们只能从野史里偶然知晓:历史上曾有一个古怪皇帝,不知为何故,竟一生不曾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