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在运动场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头发依然短短的,气质也依旧清新明朗。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他再也不是两年前我在那段台阶上遇见的那个男孩了。他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像是深沉又像是冷漠的东西,那是我从前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
“一个多月了。”
“回来准备论文答辩?”
“嗯。”
“准备什么时候回深圳?”
“不回去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毕业后会去上海工作。”他淡淡地笑了笑说,“很好笑吧?去年我想尽一切办法逼着你跟我一起去深圳,现在我却不想回去那里了。”
我没有说什么。
“我现在才发现,一辈子都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城市生活其实挺可怕的。”他将手臂撑在身后,眺望着运动场对面的天空说,“我回去之后又说起了自己熟悉的语言,吃起了自己熟悉的食物,每天乘坐同一条熟悉的交通路线。然后不知哪一天就不知不觉地跟着别人的步调走了,最后顺理成章地过起了别人的生活。”
“我觉得我有一部分大概真的已经变成你了。”他偏过头来看着我说,“去年冬天交过一个女朋友,圣诞节的时候我带她去看了《鬼魂奏鸣曲》。那天剧场里其实有很多更加轻松有趣的音乐剧和话剧,可是我最终却说服她跟我看了其中一场最无聊的。”他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我也笑笑,问说:“现在可有在交往的人?”
他摇了摇头:“马上就要毕业了,还是不要相互牵绊的好。”
我们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题,便走下台阶沿着那条椭圆形的塑胶跑道慢慢走了起来。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语地走了大约五分钟,他突然开口问说:“你那里,没有留下疤痕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分手时他不小心在我的下颌留下的那道划痕,便回说:“没有,一开始是有道浅浅的痕迹,不过现在已经淡的看不见了。”
他点点头,重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会儿,他又似是不经意地说:“其实,去年秋天我回来找过你一次。”
我有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看我,依旧缓缓地踱着步子,神情淡然地望着前方:“跟你分手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死了一样,白天时昏昏沉沉的,晚上只能借助酒精和安眠药才能睡着,那两个月我瘦了差不多二十斤,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就跟鬼一样。有一天我痛苦的实在受不了了,就坐夜车回到了北京。我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走,我要跟你说我反悔了,我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是你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不管,你要对我负责,你必须要对我负责。可是你知道我跑到你们电视台的楼下时看到了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没有做声。
“那个男人搂着你从我们以前吃午餐的那家茶餐厅里走了出来。然后,你坐进了他的跑车,亲吻了他。我当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裂开了一样,头顶像有一万只铁锤向我砸了下来,我真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杀了你。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那么浓烈的爱居然一下子就可以变成那么深的恨。”
一股莫大的负罪感从我心底涌了上来。我觉得愧疚不已,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然我又觉得而今就连那句话或许也已经是多余的了。
“你放心,我不是在谴责你。”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对我笑了一下说,“我反倒感谢你,让我把那些炽烈的感情全都抽空了。上次跟那个女孩分手时,我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们又沉默地在那段跑道上走了一会儿。几个毕业生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摆着各种奇怪的姿势拍照合影,午后的阳光在他们身后的草地上投下一串细碎的光景。
梁辰停下脚步问我说:“能跟你合张影吗?我们以前好像很少一起拍照吧。”
我说好。我们便走过去请那些毕业生帮我们拍了一张相片。快门按下的时候,我们之间大约隔了10厘米的距离,合影最终在一种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完成了。
我看了眼他手机里的那张相片说:“拍的还不错,一会儿发给我吧。”他说可以。我又说:“我现在必须要回去了,一会儿还要去另一个学校做采访。”
他笑了笑说:“一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在做着跟从前一模一样的工作?”
我也笑说:“是啊,谁叫我是一个这么喜欢折腾的女人呢。”
“就这么从头开始,心里不觉得害怕吗?”
“怎么不怕啊。每次像个木偶一样地站在舞台上,或者像这样四处奔波着拍外景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想,我怎么又回到原点了。即便知道自己其实是在一点一点地往前走,有时也还是会担心:总是这么迂回辗转地前行,我真的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我们走到了运动场的门口,我跟他说了声“再见”便要离开,他却忽然在我身后喊了一声:“顾小曼。”
我回过头去。
“如果你30岁还没有结婚的话,我娶你怎么样?”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认真的。我心里忽有些不自在。
“开玩笑的。”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对我微微一笑说,“反正像你这种女人根本就不会有这种压力吧。加油,我是你的粉丝。一直都是。”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运动场。
2012年6月
六月初,我去了一趟上海——彼时那里正在举行一个重要的国际峰会,节目组想要录制几期专题采访,我便和赵铭泽及编导、摄像一同赶了过去。我们在那里一直待到了10号,早上的录影结束后,我给杨康打了一个电话,我对他说:“节目组明天才会回北京,我恐怕不能回去陪你过生日了。”
他说:“没事,反正我也不是很想过这个生日。”
“因为你要变成中年人了吗?”
他挂断了电话。
我们的录影意外地在10号下午就结束了,一个编导提议说去外滩走走,我们欣然开车前往。我们沿着外白渡桥向南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又拍了几张古建筑的照片,最终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酒吧里坐了下来。工作的结束使每个人的心情都松弛了下来,我们便点了许多酒,眺望着脚下这座被夕阳染红的巨大城市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夜幕降临时,每个人都有了几分醉意。我站在一座圆拱形的玻璃窗下,俯瞰在灯火中闪着粼粼金光的黄浦江,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过。
我放下酒杯,过去吧台那边对赵铭泽说:“我想回北京。”
“你说什么?”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说。
“我要回北京。”
“哦,随便你。”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示意酒保将酒加满。
我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杨康足足愣了有五秒钟。
“生日快乐,中年人。”我倚在电梯门口微笑地看着他。
“你怎么……。”他依旧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你客厅里没有其他女人吧?”我将行李箱立在门口,抱着一只牛皮纸袋走了过去。
“怎么可能?”他笑说,“你不是在上海采访吗?怎么会突然回来?”
“在一家影像店里淘到了一部不错的电影,想跟你一起看,所以就回来了。”我从纸袋里取出披萨和红酒,连同一张影碟一起递给了他。那部电影叫《一天》,我其实并不知道它是不是不错,我当时不过是因为一张海报的吸引买下了它。
“啊,我还给你带了块三生石。”我又从纸袋里拿出了一块不规则形状的棕色石头,“这是一个在天桥上算命的大叔卖给我的,还挺贵的,他说这块石头的寓意是缘定三生。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十有八九是被骗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把那块石头也接了过去。
我们在他的电影放映室里吃着披萨喝着红酒看完了那部电影。片子的确不错,海瑟薇也够美。片尾曲响起的时候,我的视线渐渐迷蒙了起来。我侧了下身子靠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喊了一声:“杨康。”
“嗯?”
“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就这样也挺好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期待,彼此互不牵绊。什么时候想见你了就从另一个城市飞来见你,一起喝着红酒看一部电影。这样的生活才是最轻松的吧。”
他没有做声。
“不过有一天,在一个恰当的时刻,我或许也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我最近发现我大概并不排斥那种生活,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而已。所以,等我准备好了,我也可能会选择那种生活。只是有可能。”我像是梦呓一般地说。
我说完这句话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想我大概是有些累了,也可能我已经醉了。所以,我并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回答我。
六月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一如无常地忙碌着,夏天在我没有来得及察觉的时候悄然来临。
7月半,唐文心终于回了北京。她回来的那天下着雨,我打开门时,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头发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我讶然地问她为什么不打伞,她没有回答我。我忙将她拉进门来,让她去卧室换下衣服洗个热水澡。她便提着衣袋走进卧室。
我在客厅里等了大约十分钟,她却依然没有出来。我有些犹疑地推门进去——她居然已经穿着睡衣窝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她是以一种婴儿的姿势蜷缩在那里,眼底一抹淡淡的阴影。她看上去好像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