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
6号那天,节目组安排了两场录影。第二场结束时,骆唯突然推着一只偌大的蛋糕走上台来。赵铭泽对观众们示意了一下,他们顿时十分配合地为我唱起了生日歌。骆唯偷偷地告诉我,这些都是赵铭泽为我准备的。这多少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感动了,如果他没有在我身后多余地补了一句“你又老了一岁”的话。
晚上,苏珊和唐文心在易明乔的酒吧里为我开了一个生日派对,气氛自始至终都十分热络,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我醉醺醺地打车回家,推开公寓的门,讶异地发现客厅里居然是亮的。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杨康就端着一杯香槟走了过来:“小朋友,生日快乐。”
我拎着鞋子靠在门口,歪头看着他说:“你干嘛私闯民宅啊?”
“我敲门了啊,可是没有人应答,于是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他晃了晃酒杯微笑说。
我无奈地笑笑,扔下鞋子走到沙发那边仰躺下去。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他走过来说。
“去参加派对了呗,你又不过来陪我。连个电话都不打。”我把手背搭在前额上说。
“我这不来了吗?”他笑了一下,在我身边坐下。
“我的礼物呢?”我问说。
“呶,给你带来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电影光碟递给我说。
“这是……你投拍的那部电影?”我翻身坐起来说。
“嗯。为了庆祝你的生日,特地选在了今天晚上首映。”
我抿嘴笑笑,低头看了眼封面:三个人,一只猫,简洁的红色背景上印着三个手写字体的蓝字:追梦人。
“过去放一下吧。”我把光碟交给杨康说。他起身过去将光碟放进了影碟机里。我倾身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酒。
那部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个叫亚伯兰的小男孩,他的梦想是当一个像超人那样的大英雄,因而经常穿着用硬纸壳做成的盔甲假装与外星人战斗。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孩子脑袋有些不正常。有一天,他梦见迁徙的候鸟跟他说,世界就要灭亡了,只有他能拯救他的村子。他问那鸟儿他要怎么拯救。鸟儿回答说,他需要去世界的尽头寻找一棵橡树,他会在橡树下的神坛前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他于是在村子里寻觅跟他一起踏上征途的伙伴。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话,他们认为他只是个爱说谎的怪孩子。最后,一个默剧导演,一个盲女和一只猫成了他的伙伴。默剧导演是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人,他的梦想是能够在未来重新活过来。盲女的梦想是能够看一眼自己花园里那片矢车菊,因为路过的人都称赞它们漂亮。猫已经很老了,它的梦想是会飞,因为它想抓住屋子里那只聒噪的虎皮鹦鹉。
三人一猫就这样踏上征途。他们遇见了许多人,历经了许多磨难,可是却依旧没有找到世界尽头的那棵橡树。因为没有人知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后来,默剧导演死了,化成了一阵白烟,因他本来就是已经成为过去的人。他在临死之前为他的伙伴们放映了一部默剧电影——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盯着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黑白影像问说。
“乔治梅里爱的《月球旅行记》。”杨康微笑说。
“乔治梅里爱是谁?”
“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导演、电影商,第一个用电影制造梦想的人,他在阿姆斯特朗之前便带人类游历了月球。”他顿了顿说,“这是我母亲带我看过的第一部电影。”
屏幕里的光影或明或暗地闪动着。月亮微笑的大脸突然从山谷里升了起来,一只载着旅行者的火箭一下子冲进了它的眼睛,一股血浆摸样的东西从那里流了出来。
“天哪,那又是什么?番茄酱吗?”我惊呼道。
“很可能是。”杨康说,“梅里爱在做导演之前是一个魔术师。他的电影里所有的特技都是他和助手们用双手和想象力创造出来的。看到那些彩色的服装了吗?那是他们一帧一帧地染出来的。”
“看上去既拙朴又纯真。可是真叫人感动。”
“嗯,新技术诞生之后,不管是那种想象力还是那种热忱都渐渐地被技术蚕食了。”
我笑了笑,回过头去看着他:“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你会投资拍摄的电影。”
“为什么不像?”他笑问道。
“你以前不是总说自己是个商人,不会在没有利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金钱吗?”
他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淡淡然说:“我只是想拍一些不会让自己觉得很蠢的电影罢了。有一天我在家将自己从前投资的那些电影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突然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既然我自己都这么想,那些看电影的人肯定也这么想。我不想很多年以后有人这样评价我:他只是个投资了一堆烂片的蠢货。”
我微笑地看着他:“所以就投拍了这部?”
“是啊,那个导演是个一点名气都没有的新人,可是我一看到他拿给我的剧本就喜欢上了。我甚至愿意陪着他准备了三年。”
“三年?”我惊讶道,“那你岂不是在这上面投了很多钱?”
“啊,还挺多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笑说:“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吧。比起你的父亲,你更加像你母亲。”
“算了吧。在生意场上,理想主义者可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你知道梅里爱的结局吗?”
我摇了摇头。
“一战结束后,人们不再喜欢他的电影了,因为他创造的那些梦想与那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就如同骈拇枝指般的不合时宜。他的电影公司倒闭了,胶片卖给了塑料厂,他成了蒙帕纳斯火车站的一名玩具贩售商。虽然很多年后,当那个国家从战争的创伤里恢复过来时,人们又开始重新审视他的作品了,可是他自此之后却再也没能拍出过一部电影,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在友人和社会组织的接济中度过的。而我的母亲,她最后面目全非地死在了一栋冰冷的大楼里。所以,你看,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这么凄惨的理想主义者。”他将手臂绕在我的肩上说。
我们安静地看完了那部电影——小男孩和他的伙伴终于找到了那棵橡树,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的神谕。有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他们要找的橡树。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地球没有毁灭,小男孩成了他自己的英雄。盲女在一个春天的梦里见到了一片矢车菊,它们果真如同人们所说的那么漂亮。老猫想要抓住的那只鹦鹉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飞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它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我们也在一支安宁的曲子里相拥着睡去。夜色倒映在我们面前的高脚杯里,香槟色的月光静静地飘摇。
次日清晨,我差不多做好了早餐,杨康才打着呵欠从沙发那边走了过来。他含混地跟我说了一声“早”。我对他笑了笑,一边翻了下平底锅里的玉米卷。
他趴在餐台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干嘛?”我疑惑地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吧?”
“什么第一次?”
“我们昨天晚上居然就那么抱着睡了一夜,什么都没做。”他笑说,“我们不会已经变成那种没有性生活的老夫妻了吧。”
“你只是老了而已。”我斜了他一眼说。
“嘿,别太得意,你也只剩下三年的好时光了。”
我没搭理他。过了会儿,我将玉米卷和芝士酱盛在盘子里,不动声色地问说:“你觉得,我们像夫妻吗?”
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父亲应该不会接受一个在公共场合大谈男人和性话题,并且被全上海的男人用****问候过的女人吧?”
“应该不能。”他笑说。
“我也不能想象那种被圈养的生活。”我将早餐和咖啡递给了他,“最后我们说不定会各自结婚,就像你生日时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一样。然后,我们每年说不定也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喝一杯咖啡,看一部电影,一起度过一个孤独的夜晚。”
“这还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啜了口咖啡说。
10月中旬,方路扬回来了,带回了半箱的胶片,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手信。
只半月后,夏安也从上海回来了。她说母亲已经康复,现在正在家中静养,一位可靠的伴侣常伴左右,她也得以安心回来北京整理书稿。
她回来的当晚就去找方路扬了。不过她说自己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便让我陪她一起去。我按下那扇门的门铃时,她紧张的像是一个站在演讲台上的小女孩。然而门打开时,她却彻底地僵在了那里。方路扬同样僵住了,神色懊悔而窘迫,就如同一个被抓到现形的出轨的男人。而他的身后也的确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是消失了整整四年的林佩瑜。
这种尴尬的气氛持续了足足有十秒。直到林佩瑜十分识趣地去卧室回避了,方路扬才颓丧地向我们做出了解释:“她跟那个男人分手了,那男人抛弃了她。她怀孕了,现在很脆弱,情绪非常不稳定,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夏安像是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地看着方路扬说:“方路扬,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X。”
她说完这句话就快步离开了,我连忙撑起雨伞追上前去。她在我身前大步地向前走着,我举着雨伞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地追赶。她走的实在太快,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伐。
晚风将秋天的余烬吹进伞底,我缩着脖子打了个冷战。明天开始就是冬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