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及冰冷的银锭,耳闻此语,苏景的表情顿时一滞。抬眼静静瞧着七爷那看似憨实真诚的脸,心中不觉无奈苦笑。
虽历生死,可他们终究不过只相交了三日,关系情分远未及甚笃的份儿上。即便七爷性子多有豪爽,可多年行商走口,谨慎的作风也轻易难变。
这番又是设宴,又是送银子的,方才苏景还尚有疑惑。可如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就全明白了。源顺这是不想再和自己打交道啊。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人家,自己来历不明,偏生又与寻常诸生表现与众不同,以前是无法,只得和衷共济谋脱险境。
不过现在已回了浮梁城,谁想与个看不穿摸不透,甚至可能惹上杀身之祸的人多有瓜葛?张七这么多年拉点跑线,也算见多识广,但是对面前这个诸生,他还真是看不明白。
不说别的,大难临头指挥车队御敌,临危不乱。箭术精绝,隐忍以及对时机的选择把我都让人不寒而栗。这些东西落在个秀才身上未免太过高深莫测了些,对于现在只想交差逃命的张七而言,这样的人能用银子打发实在再好不过。
苏景神色有些牵强,他心里虽然明白,可自己出生入死不顾性命到头来却只换来这么二十两银子,也难免有些郁闷,不过如此也好,既然已经来了这个时代,左右也没有回头路。
要想过的安稳,最好还是少和这些黑白都有交情的人物相交,只是还未待他回答,便听陈选说道:“这路远道难,幸得一路帮扶,老夫在此谢过诸位了!”
“七爷,诸事为我,此次源顺损失颇大,这些银子多少是个心意,还请收下!”说着只见他从破旧的羊皮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放在了桌上。
张七本意推脱,可见陈选脸色,只好忙不迭行礼:“陈大人,小人当不起您称呼!既然是您赏赐,给我脸那我张七也不能不识好歹,不知陈大人还有其他什么吩咐没有?”
轻轻摆了摆手,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隐没,目光向苏景扫了扫,微笑道:“吩咐谈不上,只是我与这位小兄弟颇有些缘分,老头子有个不情之请,想多留苏公子叨扰些时日,不知可否?”
目光微怔,苏景有些摸不准这落难的朝官是什么意思了。虽然这老头儿在路上便多有照拂,更因其才得以活命,不过苏景原本只道是身份的缘由,瞧着自己是个诸生了,这才心生怜悯。
可如今听他这番话,个中深意实在难明。已到浮梁,即便张七这种亦黑亦白的人,也不想多沾惹自己。偏偏这时候他却将个不知深浅的麻烦揽在身上,这里面到底占着什么幺蛾子?
张七的表情微变,又立即便恢复了正常,道:“陈大人,我张七不过一个行脚的莽汉,这种话哪里能应?方才只是个建议,这走与不走,全仰赖苏兄弟决断呢!”
“是我失礼了!”说着将目光移到了苏景脸上,目光在这酒桌外转了转,心中略有计较,目前浮梁城摆明了是个是非之地,按理说若想安稳活命,也该应了张七的建议,尽快离了这里才是。
只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退了,他又实在不甘。这时代人命贱如草,若想做一番大事,方方面面借力的地方自少不了。朝中有人好做官,现在大腿都伸到眼前了,他再不果断抱紧那还是人吗?
虽然还不知道老头子到底什么心思,但若能借助他的权势,说不准日后还真能在大乾官场上有些作为,一念至此,苏景忙不迭行礼,装模作样地以无可挑剔的微笑说道:“承蒙先生抬爱,晚辈求之不得!”
桌前四人各怀心思,这顿饭吃的不咸不淡,实在没什么滋味。过不多时,屏风外有个脚步走了进来,循声看去,正是这聚半仙的当家徐掌柜,拢着衣袖,躬身堆笑行至张七身边,附耳低语。
只见张七的脸色顿时大变,挥手打发了徐掌柜,端起酒杯,道:“镖号里出了些事儿,此次损失颇大,这前前后后的麻烦事实在不少,全指靠我张罗。没法子,在下只能先走一步了。怠慢之处还请担待,今晚我等在源顺备宴,到时烦请苏兄弟大驾!”
说完,仰面将杯酒饮尽,粗粝大手在嘴角抹下了,随后对埋头苦吃的老吴使了个眼色,便要离席。陈选面色忧虑,轻声道:“烦请留步,有些话其实本轮不到我来说,只是这一路艰辛,多亏诸位豁出性命帮扶,否则我这条老命怕早就断送在塞外之地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活命之恩,无以为报。临别之际,便再送几个字与你吧。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日后还请多加保重。”陈选这话说起来多有唏嘘,张七的身子顿了顿,瞧着眼前的老头,也不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陈大人,您蒙冤受困北地数十载,这一生大风大浪见识无数,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诡谲难明。人事多有变迁,大人若想安稳返京需得处处留心,这浮梁虽小,却是一等一的险境,切勿相信任何人!在下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就全在大人了。”
“多谢提醒!不过老朽相信,忠奸善恶,简在帝心,诸位也不必过分忧虑!”张七见他并不愿相信自己,一腔豪气只得化作无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拱了拱手推门消失在了视线中。
未待多时,门外传来“蹬蹬噔”地快步上楼声,苏景眉头微皱,还道是张七回返。顺着陈选的目光看去,却见门口位置,忽然出现了个白面武将,顶盔掼甲罩袍束带,虽不壮硕,却显得颇有英武。
双眸炯炯,别具威严,紧紧盯着端坐着的陈选,虽然面对的是昔日好友,可瞧着他那已经被风霜侵蚀的黝黑,满是皱纹,白发苍苍的模样,许久后才低声叫道:“士贤,是你回来了么?”
听到这声询问,陈选的身子轻轻一颤,随即轻轻点了点头,瞧着面前的韩林,眉眼间掠过欣喜,只是他掩藏的很好,嘶哑着声音道:“宾之兄,一别数十载,不曾想过今生还能再相见!”
苏景始终看着韩林,只见陈选低语之时,他眉宇眼中分明有阴毒隐没,只是多年磨砺,他的情绪隐藏的极好,若不是苏景观察仔细,只怕也无法发觉,苏景暗惊,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啊!
多年失散的老友相见,怎么生出如此情绪,看来这韩林也不简单。他在心中暗自提防起来。最让他奇怪的是,眼前这么个垂垂老矣的人,到底有什么异处?
竟能引得这么多的牛鬼蛇神不顾一切的谋夺,难不成他是唐僧转世?
两人相见,唏嘘寒暄自少不了,顷刻后,只听韩林道:“不可!既已到此,若还叫你在此住下,那我韩林成什么人了。你我兄弟相交多年,还分什么你我彼此!”
“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士贤切莫再推脱,国事为重,走吧。”韩林言辞恳切,陈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向他介绍了苏景,顺便说了缘由,韩林自无不允,满口答应。
行出酒楼,入目间只见街道两侧,玄色重甲的骑兵,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寒风肆虐着,耳际处只能听到战马喷响鼻以及蹄铁刨动石板的声音,日光中,杀意森森,寒气纵横!
瞧这阵仗,陈选脸上的微笑僵了僵,随即又被重重皱纹掩盖,韩林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入城时所乘的驮车上,只见昨夜苦战的印记犹在,流矢剑痕,斑斑血迹,清晰可见。
“士贤,这一路归程想来定是危机重重,凶险至极?”韩林问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此番得以回返,回京之后,这堪比苏侯的功绩,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陈选轻轻微笑,对路途之事却是闭口不答,只是敷衍道:“流落胡地四十载,如今已年逾古稀。哪里还有这些念头,此生只想埋骨桑梓,落叶归根,那便是对我最大的封赏了。”
韩林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仍将苏景与陈选安排在驮车上,浩浩荡荡地向着督军行辕奔赴而去,直到青布棉连落下,苏景这才真真切切地看到陈选眉宇间深深地忧虑。
看来他也瞧出不对了,外面这兵卒皆是精悍之辈,如今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驮车围的水泄不通,这哪里像是迎接之交好友,倒像是押送什么了不得的重犯。
苏景心下叹息,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方才有些明朗的命运,又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想起张七临走时的那几句话,只觉得这不大的浮梁城里,明暗交错的势力已经乱成一锅粥。
当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只是此间后悔已无用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度过眼前的难关吧。透过缝隙向外看了看,苏景脸上的愁容更浓。
他现在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若是方才席间应了张七的建议,现在也不至于处于如此地步。愁眉苦脸地盯着外侧,脑海里结结实实地冒出一句话:“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正是:一入江湖路,生死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