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太平天国的文化
改造模型
当龚自珍、魏源等一批主张经世致用的士大夫们正满怀忧虑地揭发和警告晚清社会的危机时，洪秀全的农民义军以自己的宏大声音证明了这种危机确实到了必须以革命方式来加以解决的时刻。太平天国的席卷全国的武器批判顿时使所有士大夫的批判武器黯然失色，整个中国开始以崭新的方式来实现由内忧外患所引起的文化选择课题。
这是两种不同的选择方式和道路，两者都有自己的历史渊源。龚自珍和魏源是历代王朝内部改革思潮的继承，太平天国则与千百年来农民起义血肉相系。所不同的是，这两次选择发生在西方文化侵入的新背景下，所以就具有了近代的风貌。龚自珍尤其是魏源能够透射出新观念的曙光，而洪秀全则建造了自己全新的文化改造模型。
一洪秀全确乎构建了自己文化改造的模型结构。这个结构由三个重要因素所组成，其中最核心就是“上帝”观念。
洪秀全的“上帝”直接来源于西方的基督教，但又加进了自己的理解，成为既普遍又实感的存在。在洪秀全看来，这个上帝是惟一的真神，先天地而存在并创造天地万物，但上帝与人的关系并不只是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关系。
上帝是人类的父亲，创造并保护人类：
予想夫天下凡间人民虽众，总为皇上帝所化所生，生于皇上帝，长亦皇上帝，一衣一食并赖皇上帝，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死生祸福由其主宰，服食器用皆其造成由是观之此便是皇上帝明明白白保佑人矣。
上帝不但是人类的大共父，也是人类灵魂的创造者：
“尔等肉身是尔凡肉父母所生，尔等灵魂是上帝所生。”所以，上帝亦称为“灵爷”。上帝具有无比的能力，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人间的一切都由他主宰，包括胜败、善恶、好坏等均取决于他，即如洪秀全说的，上帝是“天眼恢恢不饶情”。所以上帝的旨意诫条，是绝对的权威，不可违背，甚至自然界的各种现象也可以显现他的威力：“喧以日兮润以雨，动以雷兮散以风，此皆上帝之灵妙。”上帝的这些普遍性特征只是他的一个方面。而他的另一面即是他有具体的形象，从而也是一种可感知的存在：
天父上主皇上帝，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满口金须，拖在腹尚，像貌最魁梧，身体最高大，坐装最严肃，衣袍最端正，两手覆在膝尚。
这样一位似人化了的上帝，当然也就有了它的家庭成员和家庭生活。本来，上帝在天堂和家人共居，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上帝有时却不得已而下到凡间人世。为什么上帝要下到凡间，或者委托它的代言人下到凡间？就是因为要在凡间惩恶除邪。显然，洪秀全在西方基督教上帝的概念里塞进了中国墨家思想的传统因素。
上帝要在凡间惩恶除邪，首先是因为凡间存在着邪恶，这种邪恶就构成上帝的对立面，被洪秀全称为“妖魔”：
魔鬼是上帝亲爷仇敌，亦是本军师仇敌，又亦是尔等及天下万国人民仇敌。魔鬼者何？就是尔等所拜祭各菩萨偶像也。各菩萨偶像者何？就是蛇魔红眼睛阎罗妖徒鬼卒也。蛇魔红眼睛阎罗妖者何？就是皇上帝当初造天造地之时所造生之老蛇，今既变为妖怪，能变得十七八变。东海龙妖亦是他，正是妖头鬼头，专造或缠捉凡人灵魂，落十八重地狱，做他妖徒鬼卒，听他受淫污者也。
于是人间被一分为二，上帝及其命官成为善的化身，一切妖魔鬼怪都是恶的代表。也因此有了天堂和地狱之分：
“天上无病地狱病，天上无苦地狱苦，天上无饿地狱饿，天上无丑地狱丑。”而对待上帝及其旨意的态度就成为升入天堂和陷入地狱的界线：
凡晓得在皇上帝面前悔罪，不拜邪神，不行邪事，不犯天条者，准上天堂享福，千年万万载威风无了期；凡不晓得在皇上帝面前悔罪，仍拜邪神，仍犯天条者定罚地狱受苦，千年万万载哀痛无了期。
既然对待上帝的态度成为升天堂入地狱的标准，那么，上帝的旨意又是怎么样实现的呢？洪秀全告诉人们说，这就像上帝“悯世情殷，爱人心切”，派耶稣“捐命代世人赎罪”一样，也“遣天使接天王升天，指明妖魔作怪，迷惑世间情形，并赐玺赐剑复差天王下凡为天下万郭太平真主，援救天下人民”。洪秀全自己便成了上帝在凡间的全权代表。
从这样的上帝观念出发，洪秀全又编织了其他两个文化改造模型因素，成为上帝观念的真正内容，其一是平等观念，其二是民族意识。
显然，谁也不能把洪秀全的平等观念等同于近代文明中的平等观，洪秀全的平等观念中没有基于民主制度的法律基础，也不存在基于商品交换原则的经济土壤，但他的平等观念却无疑获得了建立在社会地位平等之上的根基。有人把这样的平等观念，理解为哲学上的超然了悟，也许不无道理。
洪秀全的平等观念直接导源于上帝观念，他的思路是，既然凡间人民都是上帝所生所化，那么所有的人就都有权利敬拜上帝，而非传统意义上唯有皇帝才能敬拜。同时，既然大家都是一父所生，那么大家自然都是上帝的兄弟姊妹，大家的权利义务也自然应该一律平等。所以洪秀全说：
普天之下皆兄弟，灵魂同是自天来。上帝视之皆亦子，人自相残甚恻哀。
大家既然都是兄弟姊妹，当然应该不分彼此，互相帮助，患难与共，有福同享：
他人有难尔救他，尔若有难天救尔，见人灾病同己病，见人饥寒同己寒。
兄弟姊妹，皆是同胞，共一魂爷所生，何分尔我！
何分异同！有衣同衣，有食同食，凡有灾病，必要延医调治，提理汤药；若有孤子孤女以及年岁衰迈者，更宜小心看待，与其畲浴身体，洗换衣服，斯不失休戚与共，疗养相关之义。盖安老怜幼恤孤，皆出自东王体天父好生之心，天王胞与之量。
这种基于社会地位平等的平等观念，体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表现为普遍化了的社会平等的原则：
在土地分配制度中，是“凡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妇”。在这里，还特别突出了两性平等的原则。
106论太平天国的文化改造模型在一般的社会关系中，大家皆上帝所生，一律平等：
“天下多男子，尽皆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皆姊妹之群。”
在社会福利中，也应不论地位高下，必须一视同仁：
“鳏寡孤独废疾免役，皆颁国库以养。”
这种平等意味的伦理观念，在洪秀全的文化模型中，是与宗教合一的。所以洪秀全把伦理分作“真道”与“世道”。“真道”是上帝之道，而“世道”则是“世俗”之道。《原道求世歌》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因此，“世道”必须服从于“真道”。这既合于上帝主宰一切的精神，又暗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洪秀全在伦理观上的宗教与伦理合一的宗旨，表达了文化观上的中西合璧。
当洪秀全自信自己受命于天的时候，实际上便承担了两种使命，其一是要完成宗教的任务，即要摧毁偶像、荡涤魔鬼，使人重升天堂；其二就是要按照上帝的旨意，使凡间人皆平等，要在地上建立人间天国。这属于政治的使命，表现为前所未有的民族意识。
洪秀全民族意识勃兴的逻辑是，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和主宰，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就是中华，因此中国亦称“神州”。神州是上帝赐给中国人的居住之地，自应由中国人来治理，而现在竟然被异族统治，所以洪秀全就十分感叹，说“以五万万之花(华)人受制于数百万这鞑妖，诚足为耻为辱之甚者”。在太平天国所颁布的一系列诏书中，洪秀全更是历数异族妖魔戕害中国人的罪状，控诉中国人所受的欺107论太平天国的文化改造模型压之苦，号召人民起来推翻清朝的统治。洪秀全还诅咒清人：“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乘中国之无人，盗据中夏，妖座之设，野狐升据，蛇窝之内，沐猴而冠。”并且，洪秀全们又从形象、衣冠、人伦、配偶、制度和言语等方面对清朝统治者进行了具体的描绘和揭露，指出他们惨无人道，无恶不作：
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几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
因此，今满妖咸丰原属胡奴，乃我中国世仇天所不容，所必诛者也。
民族意识的觉醒所带来的首先就是使洪秀全们深感异族统治的痛苦，所以洪秀全的最高政治理想就是要推翻清朝统治，建立太平国，使中国人从异族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大家重享太平。但是，洪秀全的理想与“三合会”等一般会党不同。“三合会”的目的只是“反清复明”，而洪秀全的目标则是永建太平之世。这个太平之世甚至已经包括有反对狭隘的民族地域观念和反对一般战争的因素，已经是大同境界了：
天下凡间，分言之则有万国，统言之则实一家。
行见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几何乖漓浇薄之世，其不一旦变而为公平正直之世也！几何陵夺斗杀之世，其不一旦变而为强不犯弱，众不暴寡，智不诈愚，勇不苦怯之世也。
由经过改造的上帝观念、农民意识的平等观念和笼统直观的民族意识所组成的观念结构，是洪秀全文化改造的模型结构。这个结构是以上帝观念为其中心意识的，其他两因素都不过是上帝观念的展开和世俗化具体化。洪秀全等农民起义的英雄们以这样的文化改造模型与中国传统文化对立了起来，并以之为武器向传统文化展开了猛烈的批判和抨击。
二首先是反对一切偶像崇拜。在洪秀全看来，既然上帝是惟一真神，惟一可敬拜的就只有上帝，因此，中国传统中所崇拜的一切偶像都应在扫除之列。他早年砸烂孔子牌位便已显示出他与传统的势不两立的情绪和义愤。他后来又专门杜撰故事，鞭打孔子。他指出说，妖魔何由作怪，就是因为孔子教人的书都错了。洪秀全说，有一次上帝在他面前摆出三本书说：“此一等书是朕当前下凡显迹设械所遗传之书，此书是真，无有差错，又此一等书是朕当前差尔兄基督下凡显神迹捐赎罪及行为所遗传之书，此书亦是真，无有差错，彼一等书，这是孔丘所遗传之书，即是尔在凡间所谈之书，此书甚多差谬，连尔读之，亦被其书教坏了。”于是上帝指责孔子：“尔因何这样教人糊涂了事，致凡人不识朕，尔声名反大过于朕乎。”孔子想强辩，但又默然无辞。天兄基督也责备孔子“尔造出这样书教人，连朕胞弟读尔书亦被尔书教坏了”，洪秀全也接着斥责他：“你作出这样书教人，尔这样会作书乎？”孔子见天上人人都归咎他。想与妖魔私逃下天，上帝怒甚，便派洪秀全和天使追拿孔子，将孔子捆绑解见，痛加鞭打，孔子跪在天兄基督面前，再三讨饶，哀求不已孔子被历代统治者捧为“万世师表”，实际上成了传统中国文化和制度的人格代表，孔子的偶像化，实际上也正是传统中国文化走向僵化的表现。洪秀全在这里抬出了高于孔子的上帝，并与孔子对立起来，表达了对传统的反叛。而他嘻笑怒骂式地斥责孔子，也正反映出他要与旧传统决裂的革命精神。
不仅如此，洪秀全并不像历代农民起义那样，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他是只认上帝，而无论皇帝不皇帝，只要与上帝旨意不合，都在攻击之列：
历考中国史册，自盘古至三代，君民一体皆敬拜皇上帝也，坏自少昊时九黎初信妖魔，祸延三苗效尤，三代时颇杂有邪神及有用人为尸之错至秦政出，遂开神仙怪事之历阶，祀虞舜，祭大禹，遣入海求神仙，狂悖莫甚焉汉文以为有五其亦秦政之流亚也；他若汉室祠后土，遣求金马碧鸡；汉明崇沙门，遗求天竺佛法；汉恒祠老聃；梁武三舍身；唐宪迎佛骨，至宋微出，又改称皇上帝为昊天金阙玉皇大帝诚亵渎皇上帝之甚者也。
既然中国历代的皇帝都成了亵渎上帝的罪人，那么，由他们亲自建造起来的制度还有什么好的呢？所以，洪秀全不断抨击中国古代的特权等级制度是“乖漓浇薄之世”，是“陵夺斗杀之世”，立志要推翻它，一变而为“公平正直之世”。不仅如此，为了反对以皇帝为代表、以孔丘为偶像的统治者，连这阶级所保存的一切文化典籍，也在毁坏之列：
“见书籍，恨如仇佳谁，目为妖书，必残杀而后快。”洪秀全一再焚书禁书，明令只许读诵洪秀全颁布刊行的经典，认为“当今真道书者三，无他，旧遗诏圣书，新遗诏圣书(即旧约和新约全书)，真天诏命书也，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否则问罪也。”
洪秀全还专门成立删书衙，对四书五经大加删除，“将其中一切鬼话、妖怪话、妖语、邪语，一概删除净尽，只留真话，正话”，以使“邪说不能生，真道永益”。
用上帝的观念来重新评价传统的风俗习惯，于是旧传统旧风俗也在扫除之列。太平天国不仅废除了奴隶、娼妓、人口买卖等恶制度，而最为显着的，则为倡导妇女解放，主张禁止买卖婚姻，禁止缠足，社交公开，与男子并肩作战，考试设女科，同受官爵等等，所有这些，都表现出洪秀全以上帝观念为新的价值观，去与传统价值观相对抗，表达了他们对人格平等的追求和人格价值提高的向往。
总之是，洪秀全以全新的文化改造模型作武器，向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展开了全面的大攻击，从偶像到典仪，从皇帝到孔孟，从政治到经济，从意识到风俗，无不在其扫荡之列，集中地反映出这一文化反省和文化改造的彻底革命性与宏大气概。从文化选择的角度看，将太平天国等同于以前的农民起义实在是不客观的。尤其在西方文化东来之初，没有哪个人、哪一家、哪一种社会思潮能像太平天国的文化改造那样在社会上掀起如此波澜，而其所涉及到问题的深度和广度就更是无法比拟的了。当我们沿着历史的足迹，深入考究中国百年文化选择历程的时候，其感觉就更是如此。意味深长的是，当中国在西方文化的胁迫下，不得不走向近现代化的时候，这种首次文化大选择，并不是遗族官僚发起，也不是由什么资产阶级发动，而是由中国的农民这一文化层次最低的阶层掀起，它对中华民族走向更高文明道路的规约是耐人寻味的。
把太平天国的文化改造视为中国走上近代以后在中西文化接触的激浪里所进行的第一次真正的文化选择浪潮，是不过分的。从1851年到1864年，在太平天国历时14年的武器批判的年月里，太平天国不仅非常注重文化的改造工作，而且也在战斗的烈火中不断锤炼着批判的武器。太平天国的文化批判震撼了整个旧世界，它的历史功绩无可否认。但是，具体地分析一下这次文化选择浪潮的特征，也许更有意义。
三太平天国的文化选择和批判确乎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这些特征通过“三个交织”具体地体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