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家的葬礼没有很隆重,这意外了很多人。好歹老头子也是岛上的早期移居者,并且颇有名声。多年以来老头子都是近乎隐居完全断绝联系的,导致岛上新成长的年轻人几乎不知这样一个存在。所以后来几天,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的,都是一些白发苍苍的长者。
鉴于多年前,宫野和泽之尾真的恋情失败,两家人几乎不再往来,生意上也是互相避让。
然而宫野没想到,泽之尾真的父亲没来,甚至连礼貌性的问候函也没有寄来。这几乎是把互相漠视推进到敌对关系。
也许人会越老越固执吧,宫野想。
他并没有责怪人的意思,不跟泽之尾真一家人交往也是符合他的想法的。他一点都不确定,如果看到泽之尾真他会生气还是会眷恋。尤其是他已经听说,泽之尾真的父亲已经退休,新女婿接替了一切,在这种场合,一旦看到了,那看到的肯定是她的幸福,可这跟自己的不幸有什么关系呢。
宫野抱着多多躲在书房里,并不理会来访的客人,反正宫野的坏脾气是出了名。
他细细地摩挲扎在多多脑袋上的白色布条,多多穿着一件白色洋裙,那布条看起来不像是守丧,更像是点缀了。
不知怎么宫野突然想起,过去打仗的时候,因为死去的人太多了没有精力举办葬礼,人们都是头绑白布来表示家中失去亲人。
多多很天真,她以为那是什么漂亮的装饰,偷偷笑了笑,一直伸手去摸脑袋。
宫野一身黑色正装,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和疲倦,皱着眉头在思索什么似的。天窗能透过一小部分阳光,正好投射在宫野肩部,包括背部和半个脑袋,看上去很像一条能暖心的围巾。
这样暖了一年又一年,宫野的心还是如铁如冰,丝毫不化。但是一年又一年,树在变粗礁石磨损,好动的小姑娘在成熟,年老的男人继续老。
当然愤怒的人继续愤怒,隐忍的人继续隐忍。
时间证明了七志川的能力,完全不足以胜任他的位置。和很多旷世奇才不一样,他无法一上手就处理的井井有条,让整个生意蒸蒸日上。也和很多废柴不一样,不会一接手就遭人算计,栽了大坑损失惨不忍睹。
就和他的脾气一样,一直不温不火,内在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这势必让七志川承受压力和非议,但隐忍,他又很是擅长,生活就年复一年这样一来二去。这很像在哲学的说法中,量变会引起质变。时间确实一分一秒地增加着,七志川也不可抗拒地在改变着。也可以说,所有的隐忍都不是封闭的圆,它总是有一个狭缝发泄以体现这个圆的存在,当质变来临的时候,就从这个狭缝撕裂整个圆满。
七志川之所以会选泽之尾真做这个狭缝,并不是毫无道理的。说起来,所有的狭缝存在,就是因为圆本来就有薄弱点。
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他有些抗拒回家,即怕伤害泽之尾真,也怕泽之尾真增加这种伤害。
泽之尾真低下头来,把熟睡的儿子圈在怀里。
七尾长长浓密的睫毛,像蒲扇似得微微抖动,太阳透过玻璃照上去,在眼睑处留下晃动的阴影。他娇嫩的皮肤沐浴着阳光,极像粉红蔷薇花。
泽之尾真也不惊动他,将书搁在一旁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肩头。
阳光越过泽之尾真乌黑的发丝,从他们身下的竹篾缝漏下去,给经久不见光的聚集尘埃的阴暗处也分一些温暖,那里的竹篾还是新鲜的绿色,不似面儿上,已经统统被磨得发黄了。
旁边矮脚的小木桌上白瓷杯里,淡黄的茶水飘出一屡屡白色的水雾气。杯中的水面微微鼓起些涟漪,是起海风了。
七志川便从门外进来了,随手丢了提包。在玄关处换了拖鞋,却坐在台阶上不进屋来。动手撕扯着领结,看着烦闷。
泽之尾真听到这些动静,也猜到六七分。并不多问,只是拾起被七志川撒手丢下的包,好端端地摆在花瓶旁边。这花瓶素得紧,然而其中点染晕开的苏麻离青,没几人注意。中间插了新鲜的花朵,成了花瓶。
女主人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又把玄关擦拭一通。七志川瞟了妻子一眼,更觉得烦闷。
他在想什么呢,也许他是希望妻子能够开口问东问西,或者她看见他弄乱了玄关,唠叨几句也好啊,这样,他就可以大声地呵责,“能不能让我静一会?”、“不要再啰嗦了!”如此种种,也好让自己心中的郁结,通过这些激烈的言辞得以开化,或许就不再这么闷了;可他也怕她开口,说“我们的家业交给你就打理成这般模样?”或者根本不带一点怨气,只是平淡地问:“你又有什么难处了吗?”每一字都没有重音,仿佛是一种蔑视,挑衅他作为男主人的尊严。
他一定是在这样纠结。嘴上什么都不说,脑中的话却一刻都不停下絮叨着。他突然又想起公司里近来出现的状况毫无好转的情势,更是焦虑了。他的脑中心中一定都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伸出手来搓着脸,冒出的新胡茬像密集的刺,他从这种挣扎的疼痛中探索着一分一毫的愉悦,可他却不能把眉头搓平了,他的烦闷和焦虑,竟然成了痛苦,在他十指覆盖下的脸庞肆意扭曲。他或许,不再像以前一样,觉得结婚是得什么幸福的事了。
花瓶里的矢车菊轻轻抖着花瓣,蓝如深处大海的颜色。《海的女儿》一开篇也写过: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
海风吹来亲吻着花瓣,似乎是传达了大海深处对这花儿的想念,然后花儿随着风的盘弄犹豫不决摇着脑袋,仿佛只有它是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唯一的活物。
泽之尾真换了件轻薄的衣裳,白色的吊带打底,露出丰盈的胸部的一部分,同样洁白的牛仔短裤,贴着圆润的大腿,粉色的皮肤和白色的裤边很贴合,奶油色的针织线衣长及脚踝,都是浅色的衣服,袖领边缘却不见一点污痕。她长长的头发铺开在脊背上,一直垂到大腿处,闪着乌黑的光泽犹如暗夜中的瀑布,她迈出步子并不发出声响,举手投足看起来极随和。她通过走廊时向玄关忘了七志川一眼,他已经那样坐着,有一个钟头了。
“儿子,起来吃药了。”
泽之尾真将袖子挽到胳膊肘处,轻轻抚着儿子的脊摇晃他,左手的玻璃杯中,泡腾片正上下翻滚,涌出大杯的褐色泡泡来。
热气熨着她的腮帮,不一会两个脸颊绯红。也许是常年的海风滋养着,这绯红里有海水般温润的光泽。
儿子并没有醒过来,泽之尾真用左臂托着他的脖颈处,将脸贴近了些儿子的脸,低声的唤他的名字:
“七尾,七尾,”
她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用右手将乌黑的发丝捋到耳后,又唤他:
“儿子,该吃药了。”
“嗯……”
“叫你爸爸来喂你吗?”
七尾突然睁开了眼,猛地起身险些撞翻了桌上的茶杯。
“妈妈这可不好笑。”
说完就夺过杯子一饮而尽,然而苦得他眉头皱得紧,半响都是化不开。
大概是从前有那么一次,七志川照顾七尾,竟然问出“为什么要吃药”这种话来。七尾生了气很久都没有同爸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