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阮郎归的四楼,她与家中安排某个男子吃饭,因为对方言语轻佻便忍不住出口反驳,却无辜惹来他的怒意,出手就要打人,彼时眼看就要当众受辱,忽地被一名女子解了围。当时她的情绪恍惚,只顾着仓皇而逃,并没有记清楚这名女子的模样,可奇迹般地将那句话深深烙在脑海里。
上一次,是她出的手,再一次落难,竟又是她。该说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别有他意?段芝芝对她的敌意尽除,只是秦笙笙浑然不觉,在车上一如既往地照料他们母子。
因为段芝芝在墨尔本并没有驻足的地方,秦笙笙索性将她接回自己的家里居住。换做他日,段芝芝必然会骄傲拒绝,断不肯再受她的恩惠,而如今,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儿子,即便她有多恨孩子的父亲,可是看到那张红嘟嘟的小脸,就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在所不惜。
相比方才的惊愕,在抵达秦家之后段芝芝的诧异又更上一级。她的诧异非是因为秦家的房子怎样怎样,而是居然有一见婴儿房。房里的四周都放满了婴儿用品,连她都忍不住羡慕起来,放下熟睡的孩子便兴奋地参观,摇篮,玩具,衣服,甚至连奶嘴都一应俱全。
然而当她走到衣橱前的时候,却生出一丝疑惑,转头看向秦笙笙问道:“有的更像是儿童服。”
“恩,我买到四岁呢。”
“四岁?”段芝芝的心里顿生狐疑。
秦笙笙笑了笑:“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他们的审美观,知道什么漂亮什么不漂亮,买了也不一定会喜欢。”
段芝芝心里更是不对劲,她把房间备地这么整齐,连孩子四岁的衣物都买好了,这样的行为太匪夷所思了,她好像笃定他们母子会在这里住下去,思及此,她假意感动道:“你对我真好。”
岂料秦笙笙却红了脸,眼神缓缓忧郁起来:“其实我不是特意买给你儿子的,如果我孩子在的话,现在应该也出世了。”
“你的孩子?”
“恩,是我不小心,所以……”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吐出来,又强笑道:“所以我真的很喜欢宝宝,请您不要误解我。”
闻言,段芝芝羞红了脸,原来她竟然都知道自己的心思。
事实上段芝芝的月子在秦笙笙家中坐的是相当自在的。她不但请了保姆来为他们打点起居,连段芝芝的饮食都是由她亲自料理。她总说西餐并没中餐来得营养,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月,些微含糊都不能有。
段芝芝感激秦笙笙的同时,亦对她的身世感到好奇。衣食无忧的她其实过得也并不快乐,对着电脑她常常叹气。然而更多时候,秦笙笙的笑容是真实的,特别在抱起宝宝的时候,笑意会展得很开,漂亮的眸子晶晶亮的,仿佛忧虑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段芝芝常常想,这么一个灵气十足的女孩到底有一段怎样沉重的过往会令她来到这个地方独居?
可是就算对秦笙笙有多么好奇,段芝芝也没有贸然张口询问,她清楚知道对他人的人生太过好奇只会让你的生活毫无惊喜,因为经历太容易令人老去。
但是再坚强的心灵也有脆弱的时候,期间曾有那么一段时间,秦笙笙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整整发呆了一个月,面无表情,看不出凄然,可是那周身的悲伤却已经蔓延至整个房间。半是担忧,半是关切,段芝芝终于开口询问。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就在她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时候,秦笙笙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说天上的那些人,真的看得到我们现在的生活么?”
段芝芝犹豫了下,知当前的情况是说不得半句不好,略一思索便道:“那是自然,幸不幸福,他们都看得到。”
闻言,秦笙笙轻轻叹了口气:“是了,我该让她看到我如今是很幸福的。”
之后的她忧郁的神色越发得少,待段芝芝母子更是尽心。
不得不说,那段时间若非有秦笙笙的鼓励,她是绝对撑不下去的。儿子是早产儿,身体虚弱得很,很多时候必须顶着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照料,时日一久,二人难免身心疲惫,到最后不得不再请个保姆来分担。也是在此时,段芝芝突然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那个小小婴孩。听着他哭得惊天动地也不为所动,有时候甚至想用枕头闷住他的冲动。
然后她就真的付诸行动,就在儿子哭声渐渐弱的时候,是秦笙笙一把推开她,待她清醒之时,儿子的小脸已经发紫。秦笙笙没有斥责她,只是将孩子飞快送去医院,自此之后,照看得愈加尽心。
亦是在此时,段芝芝才幡然醒悟,秦笙笙不可能照顾他们母子一辈子,以自己现在的条件想要照顾好宝宝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如果孩子留给秦笙笙那就不一样,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心意可以好好照顾孩子,因为秦笙笙抱起宝宝时的那一抹由衷笑容是绝对骗不了人的。
她在一个深夜,带着仅有的几件衣物离开,只留下一封极其简短的信。
一名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异国立足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然而段芝芝硬是咬着牙忍了下来,洗碗工,服务员,清洁工……举凡出卖劳力的工作,都有过她的身影。段芝芝甚至以为自己会这么过下去,直到某一日再无法动弹而流落街头。
如果不是遇到他。
彼时,她在一家大饭店里当清洁员,在打扫房间时救了心脏病突发的他。就像所有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这个人为了感谢她,给了她一大笔钱。她并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段芝芝深深知道这一笔钱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没有后顾之忧,她重新找了落脚地,开始全力学习,不断进修,终于在两年之后拿出成绩,成功进入当地十强企业。在半年后的年会里再一次见到那名男子。彼时,她早已忘却此人的模样,反倒是他先将她认出。
之后的相处也变的顺理成章。不断的深入了解之后,他对她的印象完全改观,不再是那个贪财的小清洁工,而是坚强独立却命运多舛的红颜,他为她努力上进的认真所吸引,渐渐难以自拔。
告白、交往、一切都毫无悬念,段芝芝对男伴的评价其实并不高,他比她年长许多,样貌平平,海拔也没有白人的平均高度,唯一的优点就是家资雄厚,并且很爱恨爱她。她想也许这就是她该过的生活。毕竟轰轰烈烈的感情每个人的一生有一次就足矣,就算再出现,也未必有气力去折腾。只是她还是不愿在他变着花样求婚时,微微点一下头。是在期待着什么么?段芝芝不知道。
当一切安定之后,她开始想儿子,回到当年秦笙笙的住处才惊讶发现,岁月的力量真是惊人,当年襁褓中的小肉团,如今已可以调皮捣蛋,眉目之间与她神似,即便不同的地方,那也是另一个人的印记。看着那母子二人远远得嬉戏,她有忍不住前去相认的冲动,可是到了付诸行动的那一刻,她却踌躇了,当年是她自己离开的,如今儿子生活平静而幸福,她又有什么资格出现破坏?可是她又舍不得抛下,只能找人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偶尔的时候远远观望。
她知道他叫秦非,喜欢恶作剧撒娇,喜欢看书,喜欢吃美食,喜欢和邻居的乔治玩摔跤游戏,常常是他将对方摁倒在地,然后秦笙笙赔了一桌美食来封乔治的嘴。他们的生活平静而幸福,那些都是她曾经想要给却无法给阿非的。
不久秦笙笙带着阿非回国探亲,她也因公事随男友一同回去。而后从私家侦探那惊讶发现秦笙笙的现居处竟是自己当年的住所,更没想到,她居然是那套房子的主人。
段芝芝当年从那里离开之后哪里想过有重新回来的一日,之后历尽磨难,重新生活,也曾因为对往事念念不忘试着拨打电话询问,原以为那个房子早已另有住客,谁知一问租约竟还未终止。彼时她立即想到一个名字,柯长峰。心里竟莫名兴奋,于是她故意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希望某一个人有一日可以通过那里找到她。可是没有,漫长的等待之后,回应她的只是房东咨询是否要续租的消息,他已经不再留恋那里,她又怎能恋恋不舍?
如今,他们的结晶又阴差阳错得住在那里,段芝芝总觉得不可思议,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把手推着他们聚拢,然而方式却令她始料不及。
阿非出事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三魂没了七魄,立即丢掉手中的事冲到医院里去。幸而阿非最后度过了危险期,她的心才稍稍放下。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给阿非献血的人竟是他。
当她从阿非病房奔过去的时候,床上的男子已经苏醒,只是看起来非常虚弱。等了那么多年,曾经想过无数次重新见面的情形,却未料到竟会是这般局面。人生如戏,上天总有办法把每一幕安排得匪夷所思。就如此刻,段芝芝惊讶得发现自己的情绪居然很平静,甚至可以坐到他的面前,一边用雪亮的刀子削苹果,一边用平稳的声音同他问好。
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找了你很多年,今天才收到消息。”段芝芝慢慢地削皮,淡淡得说谎,她只是不想让他知道阿非与她的关系,事实上,经过当年的绝望之后,她早已不想去找他,只是等,她以为如果他在乎就一定会排出万难,后来才知道,这样的情节只出现在偶像剧里,他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想来也只有她才会傻乎乎的以为历经千辛万苦后就一定能达成愿望,而事实是在她过了刀山之后,迎接她的不是恋人的拥抱,而是另一道火海,她在其中挣扎,幸好浴火重生。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不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柯长峰是真正的为她庆幸,他一度以为她会流落街头,思及此,他猛得想起另一件事:“当年你怀着孕,孩子呢?”
“孩子,孩子没了。”是没了,她留给了秦笙笙。其实她也知道柯长峰如果怀疑,只要拿着现有的血样做一下亲自鉴定就什么都明白了,可她还是不想告诉他,阿非是她的秘密,她的孩子,与他毫无瓜葛。
如果你试过与曾经爱得刻骨铭心的恋人在多年后重逢,那么就会发现,其实面对面的那一刻并不是百感交集的时候。真正肝肠寸断的也不是说第一句话的那一刻,而是汇报自己近况的那一瞬间。
柯长峰说起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芝芝,我要结婚了。”
他们曾经约定过,如果最后没有在一起,那么结婚的时候,一定告诉对方,哪怕彼此间已经杳无音信,也要等到对方知道才可以走进礼堂。她怔怔听着,不觉失了神,直到指尖疼痛传来,她恍惚回了神。
其实,先毁约的人是她,可是听到这个消息,段芝芝仍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彼此杳无音信了这么多年,他没有想过去找她,竟然可以安心接受另一段感情,就像所有被爱情伤害过的女子一样,多年前背叛的感觉到如今才尝到,可那种痛依旧可以将心狠狠撕裂。到现在才发觉,原来背叛竟是这样的感觉,眷恋与不甘心同时撕咬着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即便到了最后一步,她依旧心存侥幸。然而,现实就像她此刻的手,一样血淋淋得用疼痛提醒着被抛弃的事实。
多少年来,多少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就怕面前的男子忽然传来婚讯,那末,支撑自己的那股力量一定会消失。
如果他没有结婚,尚可用他还挂念着自己的借口,让自己存一点点的侥幸。却不敢想,每个人终究都会屈服于岁月的侵蚀,当过去真的变成一段回忆,想好此刻的处境,以及老去的生活,才是人生的全部。
从医院离开之后,她拨了个电话给男友,答应他无数次求婚,听着话筒里传来欣喜若狂的欢呼,她的嘴角不觉得弯起,摇下窗户,冷意扑面而来,他当年送给她的尾戒在夜色中早已黯淡无色,挂上电话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摘下它飞速丢出窗外,小小的一枚圆环在空中连弧线都来不及画出,就迅速消失在车水马龙里,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