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群山合抱的小型盆地边缘,气温已降至摄氏零度以下。
越是容易被风寒所侵的时段,对小林来说越显得有些漫长,好在这些年他已渐渐习惯,所以他现在既从容又自然地用石灶加松木烧着开水,并准备打开窗户。
开水能治一些不太严重的感冒,只是疗效并不显著。
但除了喝开水,在有限的条件下他找不到第二种治感冒的办法。
屋子里有一扇门和一扇窗。
门可防盗,窗可透气。
可这扇门的主要作用并不在于防盗,小林只不过在内面插了个小栓,晚上睡觉时把门栓起来以防野兽偷袭。
正常状态下,他认为他能徒手击退一只成年野狗,甚至一匹狼。
但如果来的是一只妖呢?
这个世上真的有妖魔存在吗?
以前他不信,现在他信了。
妖皇的影子至今仍在他脑海盘旋,幸好他见过鸟族之王鹰王,让他得以相信即便是妖也有善恶之分。
如果真的不幸在这荒郊野外遭遇妖魔的话,就唯有祈祷他是善类了。
他感觉狄升似乎就在这不远处,故而下意识地打开窗。
这扇窗也不是用来透气的,所以很少打开,试问住在如此破烂的木屋里,又何须利用窗户来透气?
可有些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开窗远望,先看看外边,再瞧瞧自己,比如现在。
忽然吱呀一声,像是许久未启的窗户慢慢被打开。
他看到了落叶,在这个时节这个地点很常见的落叶。
他知道不是每一棵树都会落叶,也不是每一棵落叶的树都在同一时间落叶,而同一棵树上的叶子,凋落时刻也有先有后,可无论哪一种落叶,最后都要归根。
不久前听过,狄升的这几句话其实挺有“俗世”味道。
那时他并不关心狄升是否与凡间存在某种渊源,彼时他正处在“妖皇事件”的惊魂未定之下,至今仍心有余悸。
如今的他,其实是一片没有根的浮萍,永远不知道自己将飘往何处。
无亲,无故,无家。
他的朋友萧进,曾在某个月圆之夜跟他讲述过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很早就是个孤儿,独自一人在茫茫大海中失去方向,被渔民指引而找到岸,并在后来的种种苦难中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即将年满十二岁时,他在山顶对天空大喊:“感谢上天!我能活下来啦!感谢你!感谢!”
大概是上天有意对他进行补偿,让他成为孤儿的同时,也赐给他高硕而强壮的身体,同时他的外表也绝对配得上英俊二字。
是的,他曾在很长时间内有那么几个愉快的瞬间,每一次都来源于他对自己身体的美好感觉。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身体条件,有朝一日定能在某个领域尤其是工匠领域大有作为。
他甚至想成为一名举世无双的匠师!
实际上,这个理想即便是现在也看起来遥不可及。
当时他却坚信,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有机会去创造某种奇迹。
可想要活下去却并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
他对他童年的记忆只不过仿佛是魔鬼掠过摇篮,而现在,他认为自己依然没有脱离那个地方,依然在里边遭受着贫穷与孤独。
曾几何时,他不得不在路边拾荒,在街口讨饭,在小排档门口蹲守,然后等客人吃完离席,左顾右看地快跑过去拣一点残羹冷炙,总之为了生存,他几乎做过所有力所能及的事。
小林相信他说的,尽管他当时喝了点酒,但看起来非常清醒。
小林甚至有些同病相怜,并认为他的遭遇其实与孤儿相差无几,母亲早逝,父亲独自一人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把他抚养成人。
他出身铁匠世家,祖上数代单传,就在这山林之中不断繁衍,至今已无法考证究竟有多少辈多少代。
他父亲临终前曾对他说:“一切为了保护传家之宝,切记远离俗世,使其沾染俗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不变的,便是这条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临终之言。
相传盘古用巨斧劈开混沌,其中不乏极为坚硬之物,尔后混沌虽开,斧刃也已残缺,而洪荒玄铁,正是那缺口处的细微之物落入凡尘,历经数万年造化而成。
集历代名门工匠所言,此物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如若擅用,可敌千军!
但时至今日,仍旧无人可以把此物熔化,然后铸成兵器。
小林无能为力,他的祖祖辈辈也都无能为力,他唯有带着这块无法打造的玄铁,遵循祖训,悉心携带,以期待的将来的某一天发生奇迹。
有时他问自己:“若没有这块玄铁,此生又会不会是另一种轨迹?”
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早就功成名就,富甲一方,也许比现在还要过得更糟糕。
这问题他往往没有多想,因为每次想了以后,他就会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并极为严肃地反问道:“你怎么可能会没有这块玄铁?这件古今唯一的稀世之宝?不可能,绝不可能!”
有段时日他常常一个人跑出山林,独自坐在街角顾影自怜,或者索性把头埋起来,不去理会绝大多数路人的鄙夷之色。
但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得到了一个消烦解忧的机会。
因为什么?
因为萧进。
他们因共同爱好而成为朋友,不必知道对方居所、身份、甚至姓名,就成了朋友。
无论任何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很突然的变化。
就像是其他一些别的事一样,这些变化也有好有坏,有的令人欢欣鼓舞,有的令人悲伤颓丧。
在感情方面来说,爱是突发的,恨当然也是。
在生活方面来说,往往也有些事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无论这些变化是好是坏,在本质上都有两点相同之处,而在变化的过程中,通常总会发生一些让人终生永难忘怀的事。
又是一年月圆之夜,他像从前一样独坐于桂花树下,与萧进对饮。
抬头望月,低头看酒,他忽然叹息说道:“自我出生以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知音!”
萧进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微微一笑,然后一饮而尽。
小林亦然。
父亲去世不久,彼时他轸念犹深,阳光、氧气、绿叶,以及许多离他很近的美好事物,都很难感染到他,同时他也多了一份犹豫。
是的,这在以前本是很容易作出的决定,而现在他却犹豫了。
可他清楚,如果没有最近那一连串奇特而凶险的经历,就一定不会有这种感觉。
也许这就是命运。
命运通常会使人遭遇到一些奇奇怪怪,谁也无法预料到的事。
命运也常常会使人落入某种又可悲又可笑的境遇中,使人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很庆幸,因为他仍有选择可言,尽管看起来有些违心,也有些艰难。
玄铁、剑界、妖皇、女人,是这一系列经历的关键词,尤其是女人。
一直以来,他孑然一身,一个人,一块铁,仿佛生命里只有黑白两色,简单得很。
而现在,他感觉其中似乎多了一点彩色。
“彩色”是人。
对这个一见钟情的女人,他至今仍心存无上敬意并且愧疚歉深。
之所以敬,是因为她勇而无畏,因为她嫉恶如仇。
之所以愧,是因为她曾不惜性命去保自己周全,为保护另一个世界的萍水相逢的人而被妖皇附身,以致后来身心皆受摧残乃至生不如死。
咎悔中,他不禁喃喃自语:“其实我当初应该跟她走,而不是决定呆在这打铁,如此她就应该能避免那场灾难!”
蓦在此时,一个声音在背后传来:“既是命中注定,又怎么可能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