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们的恩怨
花舌头觉得自己上天了。
自打进了“铁血军人演讲队”,他就觉得自己是在天上飞,好风光,好痛快啊!如果有一双翅膀,他甚至觉得天空都太小了。你瞧瞧吧,自己不过是一个大头兵,可到了战区政治部后,有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吃饭是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睡觉是挂着蚊帐的木板床,平时那些耀武扬威的官佐,如今见了他也都客客气气,礼让三分。更让他感到牛逼的是,演讲队的另外五个人,可都是在战区和全国挂号的抗敌英豪,有毙敌42名的狙击手,有炸毁两辆坦克的神炮手,还有大闹济南府的侦察英雄,等等,他们胸前的勋章令花舌头眼花缭乱。所以,花舌头跟他们排列在一起,不把自己当人物都不行。
按着战区的官衔排号,周复应该在副总司令、参谋长之后,顶多能坐第五把交椅,可是他的腰杆硬,有蒋委员长给撑着啊,因此,他说话还是算话的。战区本来经费不足,可周复非得要在沂水县天晴旺村修建一个大广场和一座大会堂,说是要“形成一个政治训导中心”,起初总司令于学忠还舍不得银子,含含糊糊,而面似谦和的周复并不争辩,只是直接给工兵营下达了一条指令,限期完成工程,当于学忠想跟他进一步交换意见时,人家竟然亮出了军令部的批复,于学忠也就只好做了顺水人情。“铁血军人演讲队”就是在周复建筑的大会堂里作报告,台下是星光闪闪的官佐,台上有周复亲自压阵,演讲队员慷慨激昂,气吞山河,一天两场,场场爆满,掌声如雷,振聋发聩。
在战区政治部演讲结束不久,花舌头接到了命令,让他晚饭后到村东头于总司令住处去一趟。
于学忠住在一个财主大院里,门楼不高,半砖半石,但围绕大院设置了固定岗和游动哨,一个副官模样的中校在门楼内测支了一张桌子,安了一部电话,负责来人的接待。当花舌头走到了跟前,那个副官问明了情况,对他说:“于总司令正在会见八路军的长官,大约一个小时吧,你再来看看。”
这时天色已晚,物象渐渐朦胧了起来,退到门楼外边的花舌头闲得无聊,也便左瞅右瞧的打发起了时光。忽儿,他发觉在门楼南边的几棵柳树下,站着几个八路军模样的人儿,他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果然是穿着灰军装的八路军。他们有6个警卫员,还有一个军官,坐骑都拴在柳树上。看来这些人都是那个八路军长官的随从。
花舌头遇到过八路军,但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只觉得这支队伍很神秘,所以,他观察他们也很专注、很细心。他正猫着腰探望着“八路”,那个“八路”军官竟然朝他奔来了,他有点儿慌张,因为他清楚,国军跟“八路”历来是面和心不合的,他怕惹出什么事端,极力往后退着。
“站住!”那个“八路”猛然向他喊道。
他不明端详,吓出了一身汗……
可那个“八路”走近了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一瞧你这熊样,就知道是你!”
花舌头觉得声音有点儿耳熟,再眨巴眨巴小眼睛,乖乖,这不是条子吗!
条子还是那个洋洋自得的条子,还是那个凡事压人三分的条子。他挺着比花舌头高不了多少的身子,左手卡在武装带上,右手捋着枪背带,挑着嗓子问花舌头:“听说你回来了,混了个啥官呀?”
“大头兵一个。”他打小就听不惯他的话,所以回答起来也懒洋洋的。
“听说还捡了一个官太太。”条子的口气依然尖刻。
“去你娘的!那叫捡?!”花舌头很烦他拿高丽说事。
花舌头又歪着头问他:“你他娘的从哪里听来的?”
“呵呵,战区,说大,跨两个省,说小,不就沂蒙山这块地方吗?再说,你进了‘铁血军人什么队’,孬好也是个名人了呀,《阵中日报》不是登了吗?”
花舌头觉得也应该反击他一下子:“听你这口气,怎么也得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吧?”
“本人不才。”条子挺胸仰头,说道。“八路军115师军供处正连级助理。”
“闹了半天,跟篓子的官差不多呀!”花舌头故意揶揄他。
“地方杂牌,谁跟你们论这个!”条子不屑一顾。
“地方杂牌怎么了?”花舌头依然不服气。“我,于总司令马上就要召见,你,就得乖乖的待在这儿,牛啥,你!”
“我不牛啊,我要是牛的话,早就找个黄花大闺女了!”条子被激怒了,也向着对方的软肋发起了攻击。
花舌头这会儿反倒不急不躁了,他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咱这儿,可坐过你心上的黄花闺女啊!”
条子听出他是说蜻蜓,急心火燎地问他:“快说,你小子是不是见到蜻蜓了?”
花舌头双手一抱,偏偏就是不开口。
俩人经过一番斗嘴,最先心败的还是条子。因为从对方的话里,他已经听明白了,蜻蜓至少跟花舌头是见过面的。想到这些,条子就感到自己失落。是啊,蜻蜓进沂蒙山快两年了,他仅仅跟她见过一面,这倒不是没有机会,他经常跟着八路军首长到战区驻地,可蜻蜓总是回避他,即便唯一的那次见面,也不过短短几分钟。噢,那次见面是在一次庆祝反“扫荡”的文艺演出的空隙,陪同首长来看演出的条子见蜻蜓的节目演完了,从侧门走上了后台,可蜻蜓看到他后,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干什么?”他说:“来看你。”她又说:“有什么好看的。”他套着近乎说:“你是我老婆呀。”一听这话,蜻蜓火了,很不客气地对他说:“谁是你老婆?你给我滚!”他站着不动,她竟柳眉一竖,对他说:“你再这么赖,我可喊宪兵了!”条子吓得抱头鼠窜了,从此,他再也不敢去找蜻蜓了。
当然,这些经历,他不能跟花舌头说,那样,在花舌头跟前,他就更没面子了。
这两个从小就是冤家一对的小子,在斗了一阵嘴后,才把话茬儿转上了正道。是条子先软下来问的:“老花,于总司令咋会接见你呢?这级别差的悬殊也太大了吧。”
“不懂了吧?”花舌头也自鸣得意地说。“我们远征军的那个老班底,都是东北军的。这东北军自从少帅出了事,于总司令就是头了。他见见老部下,有啥奇怪吗?”
“拉倒吧!”条子的话是从嘴里喷出来的。“你才到东北军混了几天呀!”
“你懂****啊?”花舌头也毫不客气地回敬着他。“老子在东北军资历浅,但老子的战友,可有不少是于总司令的部下。真是猪脑子!”
眼看又要斗起气来了,条子率先挑起了和平大旗:“咱俩老乡,别跟疯狗似的,见了面就咬。”
“就是!打小,你赢过老子几回?动嘴动手,你他娘的都不是对手。尽管经常装大尾巴狼。”花舌头说着,也降低了声音。“你们‘八路’,经常往这里跑啥?”
“要给养!”
“要给养?”花舌头觉得新鲜。“于总司令那点儿唐僧肉,还能顾上你们?”
“这里自有玄机啊。”条子凑近他,悄声说道。
“什么玄机?”花舌头问。
“想听?”
花舌头答道:“反正闲着没事。”
“赏支烟抽。”
花舌头一边掏烟,一边骂道:“你这个穷‘八路’!老子本来是不抽烟的,到战区来,上司赏了一条,还是‘哈德门’呢。呐,磕个头,赏你一盒。”
说笑着,他塞给了条子一盒烟。条子那个高兴劲儿,就甭说了。
抽着烟,条子也开讲了:“这苏鲁战区谁是老大?于总司令吧?!可蒋委员长又给请来了两个爷,一个是政治部的周主任,他跟给养不太沾边,咱就不提他了,这里主要是说说山东省的政府沈主席。这个沈鸿烈,论年龄,大于学忠7岁,论资历,是东北军的缔造者,论军衔,也是二级上将,他手下有海军陆战队一个支队、新编第4师、暂编第12师,还有一些像你们这样的保安团、保安旅,本来,他跟于总司令都是张学良的左膀右臂,关系应该好处的,可是,他自从当了山东省政府主席后,见了于学忠是一点儿也不恭,说话抢占上风,称谓直呼其名。”
“这不跟你差不多吗?”花舌头打断了他的话。
条子没理会他,继续讲道:“更让于总司令可气的是,按照最高统帅部的指令,总司令是所在战区的最高长官,可沈鸿烈偏偏以省政府的名义发布公告,任命于总司令为山东省政府委员。如此戏弄于总司令,你想想于总司令能给他好果子吃吗?所以,战区就在给养上死卡沈鸿烈,弄得他的部队军供时断时续,苦不堪言。所以才有了流传的说法——‘陆战队是后娘养的,12师是恶娘养的,第4师是狗娘养的,保安旅是没娘养的’。”
“你瞎说吧,条子,”花舌头反驳道,“我们17旅的供应,可没觉出差。单论我们骑兵队,比远征军还强。”
“这事两论着。”条子解释道。“你们旅长是谁?韩复榘的卫队长啊,去要给养,谁不给个面呀?另外,你们旅长,是出了名的‘窦大胆’,他的老家就是北边临朐县的,四年前的夏天,他带着300来号人守卫临朐城,打死了70多个鬼子,老百姓敬佩他,所以他筹粮筹款才不犯难。别的保安旅,哼,见了鬼子撒腿就跑,谁肯养这样的熊兵啊?”
说到了这里,花舌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不对呀,条子,于总司令怎么也是国民党的,你们共产党来要给养,能给你们吗?”
“呵呵,”条子轻轻一笑,“我们罗政委,人缘好,跟于总司令对脾气,来一趟,不想大的,就想挤点儿牙膏。告诉你吧,我这个军需官,最多的时候,来这里领十万发子弹,少的时候,就领10箱手榴弹。”
“十箱手榴弹?你们罗政委也太拿自个不当回事了吧。这不跟要饭差不多吗?”
条子像个长官似的,拍了拍他的瘦肩膀,神秘地说道:“开头我不是说了吗,这里有玄机啊!”
花舌头反掌给了他一下子,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
条子四周端详了一遍,才凑近他,低声说道:“其实,罗政委来要给养,是有名堂的,他知道于总司令重情义,就来软缠硬磨,缠草鸡了,于总司令就会发话‘你们自行解决吧’。自行解决,怎么解决?那就得建立政权啊,只要于总司令发了话,我们开辟一块新区就建立一个政权,然后再拿来让于总司令批,这于总司令特爱面子,他一批了,我们这政权也就合法了。所以……不跟你说了,你他妈也是个国民党兵。别给老子传出去,这可是军事秘密!”
“你这张臭嘴,能守住啥秘密!”花舌头骂道,又推了他一下说:“看在老乡面上,我给你保密,不过,你的嘴,比老子的还臭。”
“这是谁在斗嘴呀?”正在这时,从旁边传来了一个南方人的口音,借着星光,花舌头看到从院子里走来了两个人,一个鼻子上戴着眼镜,一个领口上佩戴军衔。说话的是戴眼镜的,戴军衔的像是门楼里的那个副官。
条子见了眼镜,赶紧立正,向花舌头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的罗政委。”
他又把花舌头介绍给了罗荣桓将军:“肖柳子,我们一块光着腚长大的。参加过远征军,现在17旅骑兵队。”
罗荣桓主动伸出一只手,握住花舌头,问道:“远征军?使用过美式装备吧?”
“步兵全套,都用过。”花舌头立正回答。
“好!”罗荣桓开着玩笑对花舌头说道:“我们虽然是‘穷八路’,感情还是很富有的。别的拿不出来,鸡蛋肉丝面还是请得起的,如果你想尝一尝,改日让于条子同志专程来请你。”
花舌头嘿嘿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大官,会这么随便地说话。
秋夜,漫漫轻云露月光,微微清风洒凉意。花舌头在那个副官陪同下,进了财主大院,在两棵槐树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坐在石墩子上的人,面孔有些模糊。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于总司令了。
花舌头“啪”的一个立正。
于学忠扭过头,望着他,说道:“本来是想跟你好好聊聊的,可是日本人不让啊,刚刚接到情报,他们要打过来了。专门冲着我的长官司令部来的。没办法,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那个副官眼疾手快,给花舌头递上了一个马扎,但花舌头只是接了过来,却仍旧站立着。
“昌乐,赵昌乐是条汉子啊!他留下什么东西了吗?”于学忠问。
花舌头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勃朗宁手枪,毕恭毕敬递了过去。
于学忠接过去,用手摸了摸,感叹道:“好枪啊!这是德国的法肯豪森将军赠送给我的。民国二十二年,日本人在天津暗杀我,是赵昌乐拼死救出了我啊。唉!”
他叹着气,把枪还给了花舌头。
“听说你收留了赵昌乐的家属?”于学忠又问。
花舌头用立正做回答。
“这是东北军的好规矩啊!”他朝着站在旁边的副官挥手示意了一下,继续对花舌头说道:“少帅把17万东北军交给了我,想来真是有愧呀!淮河、台儿庄和武汉三次大战,我东北军损失惨重,现在滞留战区的伤残军人还有3000多人哪,怎么也得需要钱啊!”
在他说话间,副官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封银元,送到了花舌头手里。于学忠说道:“微薄抚恤,聊表心愿吧。”
花舌头见于总司令有了分手的意思,收起银元刚想敬礼退去,于学忠又对他说:“你们原定明天到57军是吧?我想改变一下你们的行程。到吴化文的新编第4师去。你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啊。既然是‘铁血军人’,就应当视死如归!”
花舌头带着一肚子疑惑,告别了于总司令。
行将叛国投敌的将军
一晚上,花舌头都在琢磨于总司令那番恐怖的告诫:新4师?掉脑袋……?
越琢磨,他就越睡不着,后来,他干脆爬起来,撕开了一包“哈德门”,“扑哧扑哧”抽了起来。
同屋的那个侦察英雄是51军的一个参谋,叫侯老二,辽东人,是个烟鬼,烟草的香味很快就把他给熏醒了,他也爬了起来,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朦胧月光,花舌头甩给了他一支香烟,于是,两人并驾齐驱,喷云吐雾。
花舌头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吸着吸着,他透露了自己的心悸。
侯老二听了他的话并不吃惊,趿着圆口布鞋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儿,才对他说:“花老弟,总司令说得不是没道理的。吴化文的新4师,一直跟在沈鸿烈的屁股后头,前几天,沈鸿烈听说鬼子要有大动作,一撒手跑到安徽去了,他吴化文就更没靠山了。”
略一停顿,他又把声音压低了:“吴化文是个什么人?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土匪和流氓,啥职业都是光荣的。兄弟我一直在51军军部,这51军是啥?于总司令嫡系的嫡系,咱又是干这行的,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告诉你吧,吴化文跟日本人秘密接触许久了,这次,山东的鬼子都在向沂蒙山集结,肯定有大行动,吴化文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所以,于总司令派我们去,是做最后的争取,估计别的办法,他都用了。”
“都说周主任跟于总司令那个,这到了关键事上,也不那个呀?”花舌头眨巴着小眼睛说道。
侯老二又毫不客气地抽出了对方的一根烟,点燃后才说:“政治家跟非政治家的区别在哪里?一旦像你说的那个了,非政治家认人不认事,而政治家呢,恰恰相反,认事不认人。”
花舌头还想问什么,但怕让侯老二把那盒“哈德门”给报销了,赶紧说道:“困了,卧倒吧。明天还赶路呢。”
所谓的沂蒙山区,有名堂的不过两个山头,一个沂山,还有一个蒙山。沂山险峻灵秀,飞瀑流泉,山下绕缠多条清溪,顺势东下而成河,俗称沂水。这儿赏花观景倒是不乏绝色,但由于地瘠民贫,林密人稀,却不适合重兵屯集。吴化文的新编第4师就驻扎在沂山脚下的十几个村庄里,他们依托一道环形山岭,构筑了梯次防御阵地,形成了把守沂蒙山区的北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