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给他讲起了肖柳子的经历……
听她讲完,老人这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只要没走邪道,俺就放心了。听你这么一说,篓子、条子,还有蜻蜓,都在南山里呀?”
“是啊。但您老人家谁也别说,不然,咱们这些当家属的就遭殃了。”高丽对公公说。
老人点了点头。又说:“俺去趟后街吧,俺有一个侄子,叫螃蟹,是个泥瓦匠,找他帮着拾掇房子去。”
高丽赶紧招呼葫芦:“快,跟着爷爷。”
随着高丽的到来,肖家逐渐变了模样。院落里外整修了,生活家什增添了,阴冷的小屋温馨了,孤寂的家庭欢乐了。瞎眼公爹再到街上摆摊设点,那些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们也对他刮目相看了。有人解不开肖家一夜变迁的谜底,追问瞎汉:“肖老头,你家祖坟冒青烟了。柳子那臭小子,讨了这么个上眼的媳妇,他究竟当了啥差呀?”
瞎汉也就按着高丽的指点,编开了瞎话:“柳子不是会那个吗,让政府看上了,成了什么文化慰军团,当了哪里,人家就赏几个小钱。也就是养家糊口罢了。”
也有人开他的玩笑:“肖老头,家里来了这么个俊媳妇,你可别走错了门呀。”
遇到这话,瞎眼老者总是先臭骂对方一番,然后才说:“俺活着都不利落了,你们还作践俺。再说,俺们是两头房屋,安着结实的房门呢。你们这些嘴贱的骚臭货。”
来到了南流镇后,等日子稍一安稳,高丽的另一桩心事又泛了出来:这就是葫芦快7岁了,该读书了。在公爹陪伴下,高丽带着葫芦来到了镇上的公办学校,戴着近视镜的谭校长问明了葫芦的情况,表示,原意接受葫芦,可再一打听费用,高丽的头大了,每学期学费、杂费和书费,三块大洋哪!高丽一脸尴尬,对公爹说:“爹,咱走吧。”
出了校门,公爹突然停住了,对高丽说:“这书,咱得读啊!咱家铁路边上还有两亩好地,是祖上留下来的,要是钱不宽裕,咱就把地卖了。”
这番话,一下激出了高丽的热泪。因为虽然没有直接点开,能掐会算的公爹肯定明白,这葫芦,并不沾自己的血脉。可即使这样,公爹竟然还舍得变卖视为心肝宝贝的那两亩好地,这让高丽能不感动吗!
但,高丽怎能为了葫芦上学,而让公爹卖地呢!她对公爹说:“爹,快回家吧。葫芦还不到7岁,上学晚一年半载的不要紧。我这回怕路上不顺当,带的钱不多,等柳子再捎回钱来,葫芦再读书也不迟。”
高丽来到公爹家不久,就迎来了旧历的小年。按照当地的习俗,这既是一个喜庆的时节,也是个讨债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儿,家里闯进了一个瘦黄的老头,穿着长袍马褂,顶着尖圆的尼毡帽,耳朵上还夹着半截儿烟卷。进了家门,瘦老头儿一腚就蹲在了一个矮板凳上,用一双气势逼人的小眼珠瞪着瞎眼主人,却一声也不吭。瞎眼主人似乎听出了来者是谁,赶紧让高丽沏茶倒水,并将一个装了些碎烟叶的笸箩推到了来者跟前,而来者并不领情,从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烟卷,点燃后,深深咂了一口,喷着烟雾对瞎眼主人说:“他大爷,都三年了,该还了吧?”
瞎眼袖着双手,靠着门框,低着灰暗的老脸,不肯吭声。
“你就别装了。”来者冲着瞎眼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家都翻过身来了,再赖账,咱老哥俩就不是老哥俩了。”
高丽听出是讨债的,就问老者:“大叔,家里欠你多少钱呀?”
“你问你爹吧。”来者没好气地说。
瞎眼主人也只好开口了。他对儿媳说:“唉,都怨你娘一场大病啊,借了这个于掌柜的债,到头来三十块大洋啊!”
这个数目,让高丽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她想了想,对于掌柜说:“大叔,我带回的钱不多,还有五块大洋,你先拿着吧。”
谁料想,于掌柜竟然说道:“俺不零打碎敲的收,要还,就一把了。”
高丽也觉出这里头有名堂,便沉默了。
“你说话呀!”于掌柜将烟蒂猛的摔在地上,又狠狠捻了一脚。
瞎眼主人仍不吱声。
“他大爷,你真想逼着我告官啊!”于掌柜噌的站了起来。
瞎眼还是不作反应。
“那好,我去找邱镇长去!”
他气呼呼地走了。
这时,公爹才告诉儿媳,当时,他仅仅借了于掌柜五个大洋,想不到“驴打滚”、“利滚利”,翻了六倍。
高丽又问:“还他几个大洋,他为啥不要呀?”
于是,公爹透漏了谜底:“唉,相中咱家的那两亩好地啊,想一把给顶了。”
“这人怎么这样!”高丽愤愤不平。
“唉,谁让欠人家呢。”公爹很无奈。
“爹,他要真告官怎么办?”
公爹沉闷了半天,才说:“邱镇长那里,他告老了。这个邱镇长是个滑头,不管。日本人那里,他不敢去告。”
“为啥?”
“因为他儿子。”
“知不?他就是条子的爹。条子在南山的事,早就有传的,于掌柜怕让日本人瞄上他。”
一听是条子的爹,高丽也有了主意:“爹,这笔债,咱能拖就拖,等柳子知道了这事,就好办了。因为条子欠着柳子的人情。”
可是,就在当天下午,镇上派人来了,让瞎眼一家统统到镇公所去。高丽真不明白,公爹欠下的债,让她去干什么呀?
镇公所就是邱镇长家的后院,一排正房,两座偏房。这邱镇长是个出了名的善人,家底殷实,财产甚丰,两个儿子,一个在重庆军界,一个在南京商界,他本来是个乡间绅士,后来被日本人逼着当了镇长,可是,他除了关心些民生民事,对其它的一概能推则推,能躲则躲,百姓们对他还是有些好感的,日本人虽说怨恨他,可没有代替他的人选,也就只好宽容了他。
高丽一家进了镇公所的办公室,看到正中的八仙桌左右分别坐着一个年老的和一个年轻的,年老的白发,像个本地人,她猜测一定是镇长,年轻的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中山装,白净干练,让人猜不透身份。
更让她惊奇的是,在正厅的一侧,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镇上公办学校的谭校长,一个是杂货铺掌柜于掌柜,谭校长一脸茫然,于掌柜满眼疑惑。高丽一家被白发让到了谭校长的对面,坐在了一个长条凳上。当他们刚刚落座,白发就对高丽的公爹说道:“肖大哥,这是从南京内务委员会来的罗科长,他找你们一家人有话要说。”
高丽的公爹微微起身,算是礼到。
戴眼镜的罗科长接过了话来:“各位,本人罗江海,说是在内务委员会公干,实则是下属的一个军人优待委员会的督查人员。春节来临之际,本人奉上峰之命,沿胶济线督查军人家属之优待情况,这次来到贵镇,幸得邱镇长竭诚支持,了解了一些地方情况。对其中问题,有需要事后议定的,有需要现场督办的。”他客气地朝坐在身旁的邱镇长点了点头,又说道:“查贵镇肖德义之子、高丽之夫肖柳子,系和平建国运动前线慰军团成员,根据《优待出征抗敌军人家属条例》之五条,肖柳子之子应享受国民教育优待,据邱镇长介绍,肖柳子之子曾申报公办学校就学,依照条例,应一律免去学费、实验费和津贴膳宿费,谭校长,你听明白了吗?”
谭校长立刻起身,虔诚地答道:“兄弟遵命照办。”
“那好,你可以走了。”
罗科长打发走了谭校长,又转向了于掌柜:“于掌柜,根据《优待出征抗敌军人家属条例》之二条,‘出征抗敌军人,在应征召前所负之债务无力清偿者,待至其服役期满后第二年内清偿之。在服役期内,其家属赖以维持生活之财产,债权人不得请求强制执行。’于掌柜,听说肖家欠你债务,而肖家的窘迫,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因此,希望你能尊重律条,宽容处置。”
于掌柜赶紧起身,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罗科长扫着高丽一家,对于掌柜说:“于掌柜既然如此大义,不如好人为到底吧,届时,债务可以主张,附加利息也就免了吧。”
于掌柜甚是为难,他探视邱镇长,而邱镇长做顺水人情当仁不让,说道:“于老弟,既然罗科长说了,你就给个面子吧。”
这下,于老板下不台了。趁机,高丽话里有话地对于掌柜说道:“大叔,你高抬贵手,将来并不一定吃亏的。等柳子回来了,你就会明白的。”
如此,于掌柜只有就范了。
这个罗科长还真是热情,给肖家办了好事,还要送肖家老小一程。当出了镇公所大门,到了一棵古槐树下,他见四周没人,收起了脚步。肖家的人也跟着停下了。
他突然问高丽:“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丽审视着他,晃晃头。
他抵近她,压着声音说道:“我跟老花一样,都干过远征军。我来这里督查,故意把你们放出的风当成了真话,因为,我也是个伤兵,让中国的伤兵流血又流泪,我不忍心啊!”
他又向她追问道:“你告诉我实话,老花现在究竟怎么样?我很关心他呀。”
高丽琢磨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说:“估计他还可以吧。”
“他在哪里?”
面对这种追问,她免不了心有余悸:“我也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了。你也应当是了解他吧,他的心太野了,今儿个这里,明儿个那里,飘忽不定的。”
他清楚她讳莫如深,也就叹了一口气:“唉,只要平安就行!”说着,他走了。
瞎眼公爹听了儿媳的一番对话,对她的成熟和智慧暗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