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虎再叹一声道：“哎，云兄弟啊，当真这么简单倒也罢了，只是……只是我之前性子太过耿直，己经得罪了指挥使和同知大人。”
云辰良疑问道：“补救便是了，无非是多多送送礼物，多拍拍马屁罢了，韩千户该不会不懂迎合之道吧。”
韩虎黯然道：“我倒是想，之前是不懂升官之道，现在是懂了，可是却无从补救，只因我四年前做过的一桩错事彻底得罪了上官，他们恨不得将我降职调离，如今见了我都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想补救，压根没戏。”
云辰良疑问道：“这么严重？那是为何？”
韩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云兄弟，我拿你当兄弟，所以说了这些话，你可要守口如瓶，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
云辰良道：“你不信任我可以不说，我其实并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我入你幕下作吏罢了。”
韩虎一笑道：“这事，我自然要告诉你，否则如何表示我的诚意；事情是这样的，我大明朝卫所之兵的来源大致有几种，一是罪犯充军为卒，二是投降的敌军，剩下的便是平民参军了；前两者人数不多，大多数士兵都是平民参军，而平民一旦参军，其家便被称之为军户，军户的身份世袭罔替，一旦参军便世代为兵，长子战死次子替之，家中绝子的话还要牵扯到旁系的亲眷之子替补，在我大明朝成千上万的卫所军中，士卒绝大多数都来自军户。”
云辰良翻翻白眼，心道：这******什么奇葩制度，这不是等于给自己套上枷锁么？这么搞谁来参军？
只听韩虎续道：“对于军户，朝廷也给予厚赐，每户分五十亩田地耕种，另外兵饷照发徭役减免，所以军户的日子过的比一般百姓要富裕的多，唯一可虑的便是打仗会死人，一旦从军之人死了，军户之家便必须出丁顶替；即便如此，自我大明朝开国以来，军户数目有增无减，因为五十亩田地可不易获得，足可养活一大家子了。”
云辰良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家那几亩平田，能够勉强养活家中三人，五十亩地确实诱惑力不小。”
韩虎道：“可不是么，我清州卫军户所分的田地均在城外四周，军户之家都扎根在此；我也是军户出身，我父原本也是士卒一名，只不过立了功劳，提了百户之职，而我从军之后便是袭了爹爹的百户之职，这原本也是吸引百姓从军的一条好处，毕竟一旦提拔升职，千户以下的职位都可世袭，也算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
云辰良道：“确实如此，这种做法倒是提高了积极性，也有了点奔头，不过你似乎没说到重点呢。”
韩虎呵呵笑道：“急什么，天色尚早，云兄弟难道急着回家去啃书本么？等下叫小五热热酒，添上几道小菜，咱们掏心窝子喝酒聊天便是。”
云辰良笑道：“说的也是，左右无事，恭敬不如从命。”
韩虎一听，摆手大叫道：“小五，再来些酒，再来几个小菜，还有那个红烧狮子头，也不要忘了。”
柜台后的小五将手中活计一丢，没好气的道：“韩千户，你以前的帐，有的可还没有结呢？”
韩虎闻言，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丢在柜台上道：“你这小兔崽子，把你家千户大人说成是吃白食的无赖了，这锭银子便是去四方楼也能摆一桌上好的酒席，可没得话说了么？”
那小五瞪眼道：“有银子了不起么？”嘴上虽如此说，还是起身去张罗去了。
云辰良看着好笑，一个堂堂千户大人被一个酒楼的小宝呛声，却丝毫不动气，看来这韩虎跟其他的官儿还真有些不同，最起码要比那秦百户，要好一些，他说的对下属很好，看来也不是虚言。
韩虎冲云辰良一挤眼道：“云兄弟，咱们要有口福了，这小五的手艺没得挑剔，特别是那红烧狮子头，那更是一绝。”
云辰良笑问道：“不知大人，是如何得罪了上官，不过，我想可能是跟军户之事有关吧。”
韩虎挑指赞道：“云兄弟，真是聪明，一说就中，五年前秦州卫现任指挥使黄江到任，这家伙实在不是东西，不仅好色而且贪财；城里的地皮刮一刮倒也罢了，还把主意打到手下军户的身上；这老东西和指挥同知黄通勾结在一起，竟然用卑鄙手段攫取军户们的田地，成千上万亩的军户田地便白白的被他们侵占兼并，然后御使军户替他们耕种，收获的粮食充入官仓换取金钱和盐引，私底下又拿盐引跟商户换钱，实在是胆大妄为之极。”
云辰良有些傻眼道：“军户的田地都被攫取，那不是要出大篓子么？”
韩虎咂嘴道：“可不是么？他们这么一搞，顿时引发士兵们的不满，但士兵们有什么办法，最后只能选择逃走；一年之内，我清州卫本该辖员五千六百人，一下子跑了两成近千余人；老子实在看不过眼，于是将此事禀报给大同总兵府；可没想到总兵府来人核查此事的时候，这两个老狗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千多人抵足兵额，上边的查勘也是敷衍了事，最后不了了之，反弄得老子里外不是人，从此之后，两条老狗便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也许是怕事情闹大，所以才迟迟没有动我，你想想，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如何去迎合他们？”
云辰良吸了口冷气，竟然有这样的事发生，这可是在边陲重镇，所涉的乃是重中之重的军务大事啊，身为边镇将领如此作为，何异于自毁长城。
韩虎狠狠的吸干杯中酒，黑黝黝的脸上一片愤怒之色，显然谈及此事他还是不能释怀。
韩虎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因此事与黄江和黄通二人结怨，明面上他们依旧客客气气，但我知道他们迟早不会放过我，只是在等机?岚?“
云辰良摇头道：“未曾听说，我终日在家中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韩虎点头道：“也难怪你不知，这件事也并未公开；三个月前，据大清城北五十里的黑山堡遭鞑子骑兵突袭，死伤二十余人，偏偏镇守黑山堡的士兵是我北千户所辖下；虽则鞑子连夜突袭，人数也有五六十，多出镇守黑山堡的明军数倍，猝不及防之下伤亡在所难免，其实那几****恰好告假去大同府会友，可黄江这老贼却将此事硬安在我头上，说我平日整军不严，防御措施不当，以至给鞑子可乘之机；这几天兵部考选司即将派人来调查此事，我估摸着，我这千户的帽子怕是戴不长久了。哎，一群小人，只怪我太过耿直，得罪了他们。”
云辰良心道：“原来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却来邀我从军入幕，还许诺我什么提拔为百户之职，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
“云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定然认为我邀你入军为吏目之事太不靠谱；我承认就目前的处境而言，我确实比较艰难；但自上月在云府门前一会，我便认为你是个有智谋之人，我韩虎打仗拼命那是不在话下，但在玩计谋上确实少些心眼，所以我诚意邀请你来我千户所任职，便是想请兄弟帮我拿个妥当点的主意渡过难关，若能帮韩某渡过眼前的难关，我韩虎将万分感激。”
云辰良现在终于明白了，这韩虎盯着自己不放的原因了，原来是想借用自己的脑子帮他想办法远离灾祸，云辰良不禁哑然失笑，这件事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千户大人，你现在有点像是病急乱投医啊，这等事我又能帮上什么忙？你要我替你在菩萨面前上柱香祈祷一番倒还可以，别的我就没什么办法了。”云辰良苦笑道。
韩虎闻言，一把抓住云辰良的手臂道：“别啊，兄弟的本事我可是亲眼所见，三言两语便逼得云府给银子，而且在去云府之前便已想好了数种可能和应对之策，光是这一点韩某便自问做不到；况且你又是个读书人，韩某是个老粗，却也知道读书人脑子快计谋多，否则为何连英明如太祖爷都要请徐茂公这个读书人为他出谋划策，可见光有兵马武力而无计谋策略成不了事，这也是数月来我苦思得来的结论，兄弟便不要推辞了，帮我想想办法。”
云辰良啼笑皆非，这逻辑可真够奇葩的，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有那么几分道理，刘玄德三顾诸葛孔明、刘邦争天下也要张良辅佐、就算是赵宋之时的梁山乱匪也像模像样的弄个书生军师吴用，这位千户这么认为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大明朝此时武将的地位已经大大不及文臣，在武官们的心目中却对读书人有一种既鄙视又自卑的情感，大多数武官表现出来的便是对读书人的不屑，韩虎当然也是如此；但是此番情境不同，他遇到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偏偏又计策解决这个大麻烦，当他偶然遇见云辰良在云府门前讨要家产的手段，不得不承认自家的脑袋没有人家好用；联想到自家的麻烦事，便想求助于他，虽然云辰良只是个联秀才都不是，甚至可用百无一用来形容，可在韩虎现在看来，不啻为是块宝贝。
云辰良当然不知道这其中复杂的因果，他只诧异于此事的忽然转折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就韩虎遇到的难题而言，自己倒是很愿意帮上一帮，毕竟总体而言，韩虎也算是个尽职尽责的边将，若他没有撒谎的话，对手下士兵也算照顾，而清州卫的指挥使黄江和同知黄通的行径便是典型的贪官暴吏的行径，置大明朝边镇安危于不顾，压榨手下兵士，事后又打击报复；云辰良虽不是那种正人君子，但若有能惩恶扬善的机会，又何乐而不为？
况且云辰良能看得出韩虎的急切心理，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帮他渡过这一道难关，日后韩虎对自己定然推心置腹，自己目前的处境，哪怕是攀上一个官职不大的武官作为朋友，那也就可以跟那秦百户硬斗了，对自己也是个不小的转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