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上,连怡红院都关了门,扬智道:“总得埋了她,老在这里放着也不是事儿。”
半晌,怀仁道:“抬万尸坳吧,以后给母亲上香时也顺便给她上香,免得她在那边受屈。”
扬智与怀仁一人抬住棺材一头,去往万尸坳。到后,怀仁借明礼的剑,亲手挖了坑,又将棺材放进去,再埋上土。弄好一切时,天已微亮,怀仁忽想到那张纸,便打开匣子拿出来看,上面斑斑泪痕可见,纸上写着一些字,写得是:
天际一轮孤寂月,心里千层落寞雪。
夜风吹醒倚窗人,枯灯清影空摇曳。
不闻君子传佳音,只见遥遥烟花落。
烟花落,烟花落,一时绚丽一时绝。
上面的这些字似是很久前写的,怀仁知道他的承诺给了惜情希望,但十年太漫长,她失望了才写下这些句子。她或许唱过,或许没唱过,但寻欢作乐的人们,谁会在意一个烟花女子心中的苦。下面接着还有一些字似是新写的:
多想为君歌一曲,多想向君低低诉。
柔情似水流不竭,伴君朝朝与暮暮。
噫吁呼!贱妾安敢有奢求,只愿化星缀夜幕。
缀夜幕,缀夜幕,照耀君子天涯路。
每一个烟花女子心里都埋着一份情,这份情不可碰触。怀仁可以想像到惜情知道他来赎身后的兴奋之情,她想为他唱歌,想为他跳舞,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只能是一声长长的哀叹。惜情等的仅仅是赎身之日,对于烟花女子来说,有一个人肯为自己赎身这就够了。怀仁看了这些字,又哭了一番。此正是:
烟花女子有真情,只因身卑藏心中。一曲悲歌表情意,若有来生伴君行。
天色亮时,怀仁与明礼各自为父母上过香,怀仁又在惜情的坟前烧了三柱香,并作歌曰:
生死苍茫,閟隔音容。路漫漫兮,谁伴卿行。
叫声卿兮,且住且停。吾有歌兮,唱与卿听。
卿弹琵琶,吾吟歌声。夜继日兮,仙乐嘤嘤。
叫声卿兮,且住且停。吾有话兮,诉与卿听。
吾失卿兮,断雁孤鸿。路凄凄兮,悲影哀形。
怀仁一咏三叹的词调让言信与明礼也难忍悲伤,她二人几乎以为怀仁喜欢惜情。
怀仁哭罢,明礼方问道:“现在我们该去哪儿?”
怀仁道:“我还得给我干娘烧个纸,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四人又到了桂香的坟前,她没有后人,所以坟也没人圆,只剩下一个很小的土丘,上面长满了杂草,看着这些怀仁心中升起一种悲凄感,他先点了香,烧了一些纸元宝,又磕头,再用手捧土圆坟。怀仁含着泪做完了一切,却又跪在桂香的坟前,久久不起。明礼与言信看着怀仁,心里生了一种疼惜感,他们三人的遭遇几乎相同,任谁都想问问,上天为什么不让他们有亲人?
磕完头后,怀仁谓三人道:“我自幼立志做孔子一样的人,我想到山东拜孔庙。”
扬智道:“师父教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跟着便是。”
四人到得曲阜时天色已晚,扬智道:“先找个地方吃点儿饭吧,两三日没吃饭了。”
几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以他的修为十天八天不吃饭也该无事,扬智笑道:“师父教我辟谷,我差点儿饿死,后来再不教我辟谷,所以至今仍食人间烟火。”又道:“况且我们兄妹在一起也有两日,尚未坐下来喝过。”
三人无奈地笑笑,找了一个小酒馆坐下,扬智要了三十斤牛肉,一坛子酒。他让怀仁三人吃,三人都摇摇头,扬智便自顾自地吃起来,只看得明礼与言信瞪大了眼睛。
明礼看到怀仁忧心忡忡,以为他还是放不下惜情,便道:“对于她来说,死是一种解脱,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怀仁怔了一下,又叹道:“我经历了父母的死亡,干娘的死亡,我早已能看透生死,我忧虑的是国家,下山不过数日,看到了战争,看到道门失道,佛门失本,若将一个国家当做人,那我们这个国家病得不轻,我希望能改变这一切。我曾到过一个美丽的国度,那个国度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我希望我们国家也能成为那样的国度。”
扬智边吃着肉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怪不得师父教我保你,原来你是有大抱负之人,兄弟放心,只要你有想法,哥哥我一定帮你。”
言信笑道:“似你这一顿三十斤牛肉,养都养不起。”
扬智道:“能吃能才能干,明礼法力固然比我高强,但若要干个粗笨活她还是不行。”
吃过饭,四人又找一小客店住下。扬智吃得饱喝得足,是倒头便睡,但林怀仁与土言信、霍明礼却是各怀心事。明礼对怀仁的十年相思早已变成无尽的爱,昨日终得相见,可是怀仁身边多了一个土言信,她那么美丽。女人都是敏感的,虽然她和怀仁青梅竹马,但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向对方表过心思。
言信此刻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在大禅寺怀仁为她受三掌,她不知心中的感情是感激还是爱,但一路上对怀仁的照顾却是心甘情愿。也许那不算爱,可是在明礼接过斗天剑的那一刻,她的心疼了。
月色正好,怀仁此时独自坐在房顶上,望着满天的星星,他想的只是哪一颗会是惜情。他又拿起金惜情留下的字,借着月光看一遍哭一遍。惜情留下的金银,够他一生享用,他能体会到惜情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她多希望有个人赎她出去,他们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也许换了他,任何一个人赎她,她都不会死,他赎了她,她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年龄与身份的差距,让她无地自容,她只有死。
长夜漫漫,明礼与言信都看到了怀仁在房顶上,她们知惜情的死让怀仁伤心,便同时想到了去陪他。二人同时开门,言信看到明礼忙又退回来关住门。
明礼刻意地提着剑飞上房顶,怀仁问道:“怎么你也没睡?”
明礼淡淡一笑,说道:“你认为我睡得着吗?”
怀仁道:“为何睡不着?”
明礼拿起斗天剑说道:“我在想这把剑的意义。”
怀仁知她心思,勉强笑道:“你不用想太多,惜情姐姐救过我。”
明礼道:“我非为她,我只想知道你和土言信什么关系?”
怀仁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非滥情之人,十年来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你。下山时师父说过‘万尸坳里救妻身’,今日无涯子老爷也给我们定了终生,既然你是我命里的妻子,我以后不会再有它念。”
闻此言,明礼方放下心来,笑道:“看来师父不给我们定终生,你还要生它念了?”
怀仁笑道:“我若见一个爱一个,那还算人吗?”又掏出惜情赠他的镯子,说道:“这个送给你吧,不论惜情姐姐是什么样的人,那份情是纯洁的。”
明礼接过来戴上,调侃道:“以后想你的惜情姐姐了就看看我的胳膊。”
二人依偎在一起,言信看着他们感觉到心里阵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