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方四娘完完全全怔住了,几乎忘记了腹部的疼痛,呆呆地瞪着她。方五娘亦被她的话惊住了,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不是红花,难道凌靖雪只是吓吓她?她迅速调整表情,匍匐在地哀哀哭泣:“昭林公主,我再不敢了!”
“不是红花,是致人死命的毒药。”凌靖雪不卖关子,瞟了瞟二人,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甜汤的药只会让你们腹痛半个时辰,并无危害。但若与汤药一同服用,则比砒霜更毒百倍,便是华佗在世也难救。”
她弯下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因震惊而面色惨白的方四娘:“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姐妹情深,省了我不少手脚。放心,我说到做到,楷哥儿已经送去了老太太身边,今生今世我再不会碰他分毫。”
方四娘虽然恨她入骨,闻言亦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凌靖雪虽然辣手无情,却从来言出必行,何况还有太夫人照看着。
捕捉到她一闪即逝的慈母式细微表情,凌靖雪不禁联想到自己早逝的孩子。再看看满地打滚的方五娘,心中升起些许怜意。但事已至此,从荷澜倒在她面前的一刻起,曾经良善的凌靖雪已然死去。
“我已经答应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五娘?”听闻凌靖雪说她所中并非毒药,方四娘不再害怕,腹痛也仿佛不似之前明显,努力支持着立起身,怒目直视着她:“她没了孩子,再也不会威胁你的地位,你为什么非要害死她?”
“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凌靖雪挑眉斜睨着她,目光中充满鄙夷:“我根本不在乎她生多少个孩子,她会不会踩到我头上,我唯一在乎的是荷澜。既然她下手害死了我最亲的人,自然要她以命来偿。”
“寒哥不会放过你!”方五娘脸色由苍白渐渐变得灰暗,瞪着凌靖雪目眦欲裂,大口喘气:“我怀着他的骨肉,寒哥一定会为我报仇!”
语气听起来坚定,其实在场人心如明镜,方五娘有错在先,依着徐寒对凌靖雪的情意,会不会为她和孩子报仇根本说不定。凌靖雪亦不戳破,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柔情,低低道:“我与他……已经结束了。”
沉寂片刻,方四娘勉强立起身,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显然想找帮手。凌靖雪冷笑着扯住她的臂膀,稍稍用力便将她死死压在椅上动弹不得。莫说她腹痛难耐,便是寻常也绝非凌靖雪的对手,只能愤恨地瞪着她。
“怎么?还想救你的妹妹?”凌靖雪撇撇嘴不屑一顾:“当初你明知我会对她下手,还将她一人丢在京城,自己陪着夫君上任长沙。我若说在你心中,永远将自己排在第一位,大约不算冤枉了你吧?这会子又装什么姐妹真情?”
“别忘了,毒药是你灌进她嘴里的,你选择保住自己的孩子。”凌靖雪附在她耳边,看着她因悔恨而纠结扭曲的面容,指着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方五娘:“看,你妹妹就要死了,死在我们两个人手里。瞧,她还在看你呢!”
她说的不错,方五娘一双杏目瞪得铜铃大小,眼珠快要从眼眶中滚出来,死死钉在方四娘脸上,看得她毛骨悚然,耳边又传来凌靖雪的低语:“她是你亲妹妹!”
姐妹情深的软语呢喃犹在耳边,目之所及却只见方五娘如受伤的小兽蜷缩着身子,姣好的面庞完全变形,捧着肚子痛苦地呻吟,那眼神分明在控诉。
“如果不是你给她出下毒的主意,荷澜不会死,她也可以好好地生下孩子。”凌靖雪长长叹息,话语如一双无情的手,用力把纠结彷徨的方四娘推到悬崖边:“我已经准备带着荷澜离开徐家,方五娘会被扶正,是你毁了这一切。”
方四娘捂住耳朵,不去听她的挑唆和妹妹的惨呼,但却逃不脱心底的谴责。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猛然想起母亲过世的时候,握着五娘稚嫩的小手交到她的手中,气若游丝反复叮咛:“照顾好妹妹!”
“五娘!”她再也忍受不住,蓦地一声惨叫,雪白的墙壁绽开绚丽的血色花朵。温热的鲜血溅到凌靖雪脸上,也溅到方五娘骨子里。她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扑到姐姐身边,抱着她尚温暖的身子嚎啕大哭:“我不怪你,真的!”
满脸鲜血的方四娘动了动手臂,似乎想最后拥抱自己的妹妹,最终无力地垂下,唇边浮起一缕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听到了妹妹的宽宥。
目睹了姐姐的离世,方五娘顿时失去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鲜血一点一点从她小腹、口鼻等处渗出,令她整个人显得阴森可怖。凌靖雪看着她抽搐、哀呼,渐渐没有了呼吸,直挺挺地躺在方四娘身边。
凌靖雪没有毁尸灭迹,没有走开,思绪飘转,仿佛回到她刚进徐家的那一天。她并未感到想象中复仇的快慰,亦不因杀人而害怕,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地上两句僵直的尸体。她们曾经是她的敌人,也是她的战友。
她不觉得两人该死,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替天行道的侠客。相反,她们手中同样沾满了鲜血,姐妹的、对手的。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掏出袖中的匕首,在腕上比划许久,最终轻笑着放弃。她不怕死,而是不愿让别人认为她是畏罪自杀。她要等到徐寒回来,亲手为他的孩子结果她的性命。今生,她只愿死在他手里。
久无动静的洛湘阁透着阴森的诡异,丫鬟们趴在门缝里一望,吓得四散奔逃。二夫人听了个开头便晕了过去,太夫人又惊又怒,颤抖着嘴唇第一次说不出话,更加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徐牧楷。
无人敢开门收拾尸体,更无人敢打扰心如枯槁的凌靖雪。直到三天后,风尘仆仆的徐寒带着震惊与愤怒缓缓推开房门,却看到她脸上稍纵即逝的微笑,仿佛在说:你终于来了!
“你……为什么?”徐寒被眼前的惨象所震惊,不问是否她做的,只问原因。他深深了解,既然她敢留在死人堆里等他回来,必不会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们毒死了荷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她看来已经足够。
望着一脸冷静的凌靖雪,徐寒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软弱无力。他知道她带着荷澜离开的计划,亦明白荷澜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但看着横尸当场的方四娘、一尸两命的方五娘,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却不知该怎么做。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凌靖雪慢慢起身,将匕首交到他的手上,甚至细心摆好了姿势,架在自己白皙细腻的脖颈之上,抱歉地微笑:“我不该杀了你的孩子,但我实在等不到她生产的那一日。你杀了我,为孩子报仇吧。”
“你……”她的坦然更令徐寒无所适从,他一把扔到匕首,搂住她的双肩恨声道:“你明明放不下我,为什么要堵死你我的退路?”
“从你决定利用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凌靖雪凄然摇头,对上他狂乱的眸子:“我糊涂了一年多,终于清醒了。你杀了我,只当送我一程,好不好?”
徐寒摇头,双手紧攥成拳。凌靖雪低低笑了一声,拾起地上的匕首送到他手中:“就算我留在府里,你我还能像从前一样么?还有太夫人、二夫人,个个恨我入骨。等楷哥儿长大了,是否会为他娘报仇?与其活着任人作践,我宁可求一个痛快。”
顿了顿,她补充道:“墨竹与砚剑的婚事,我一早便答允了。你替他们好生操办,就算了了我最后的心愿罢。”她手腕用力,柔嫩的颈上现出一缕血痕。
眼中闪过些许松动,徐寒沉思良久,依旧坚定地拒绝:“梦塘,我做不到!我有多爱你,就有多痛心,但是我舍不得!”
“哦,”凌靖雪微微动容,垂下眸子:“是我让你为难了。”
“不要,”即使不说,徐寒也知道她的心思。既然他下不了手,她便自我了断吧。他更加用力地将她拥在怀中,掰开手指重重甩开匕首,吻着她的额发喃喃道:“你好好活着,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
“就算我苟延残喘,徐家如何还能容得下我?”泪水终于落下,凌靖雪推开他的怀抱,望着他的眼中无限深情:“我不能这么自私。”
徐寒无言以对,贪恋地握着她的手。凌靖雪亦不挣开,两人面对面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初遇时的针锋相对,继而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直到今日的剑拔弩张,往事一幕幕在他们中间缓缓流过,短短一年的光景,竟似一生一世那样漫长而充满留恋。
以谋害朝阳开端,以诛杀方五娘告终,她本不是良善的女子。毕生在勾心斗角中度过,她的生命中唯有仇恨、报复,直到嫁入徐家。她全心全意地爱过,咬牙切齿地恨过,辅助他成就大业,孕育他的骨肉,在刀光剑影中救他脱险,心甘情愿为他而死。回首往事,此生不枉,她微笑颔首。
目光流转,徐寒明明白白读懂了她的想法。“十年,”他脱口而出,语气之热切似乎含着全部的希望:“我送你走,再为我活十年,好不好?”
凌靖雪一怔,眉头微皱露出几分犹豫。徐寒抓住她瞬间的迟疑,急急握紧她的手:“十年之后,我寻你到天涯海角,你等我,好不好?”
沧海桑田,谁知十年后是什么光景,或许他们早已忘了彼此,更不必提海角天涯生死相依。为了留她继续活在世上,他终于使出了最后的绝招:“你说你爱我,就为我多活十年。十年后是生是死,我必不阻拦你,好么?”
语气哀婉凄绝令人心碎,徐寒此生从未这般低三下四地求过人,凌靖雪不禁动容。不为话中的承诺,而是他近乎卑微的恳求,几乎放下了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骄傲,何况他是权倾天下的徐寒。
“好,”凌靖雪不忍伤害他的自尊,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缓缓点头:“我答应你,十年,换你来寻我。”
长长舒了一口气,徐寒觉得前所未有地宽心,仿佛瞬间放下了所有的负担。上前一步拥她入怀,眼角依稀泪光闪动,笑容绚烂。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