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少枫起身,看着远处,淡道,“沧海桑田,你娘一直陷在二十年前的梦里,不愿醒来。”
玉冰看着桓少枫的背影,脑中浮现娘痴傻的模样……
“你娘疯癫,是她依旧迷恋在梦里,只愿长眠梦中不理日月,梦里的人、琴、梨树、玉簪……与义父有关的一切,成了她的全部。”桓少枫挑眉叹道,“不疯魔,不成活。”
“为娘诊治,是不是错了?”玉冰走到他的身边。
桓少枫没有回答她的话,沉默片刻道,“只能说我们惊扰了她沉浸多年的梦,现在梦醒了,离开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项王英雄末路,虞姬自刎殉情,不就是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断送了虞姬白头不相离的痴梦么?”
桓少枫的话直白的一针见血,看着桓少枫的侧脸,回味他这句话。想到那日娘在梨树下起舞,无人相伴的清舞是她一生的孤寂,舞姿掩不去思念和叹息,一如今日她舞剑,一招一式中全是高衍的影子……
桓少枫来到河边,循着流水的方向踱着步子,玉冰与他并肩而行。
河中的鱼儿深深浅浅,成群结队,悠然自得的游着,时不时还吹着泡泡。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见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桓少枫盯着河中的鱼,说道,“我们不是鱼,自然不知道鱼之乐,我们以为的鱼之乐也只是我们自己的以为罢了。庄子见濠水里的鱼悠然自在,就认为是鱼之乐,他非鱼,怎能知道此鱼不愿如鳐鱼一般,常行西海,游于东海,鱼儿的悠然自得焉知不是对环境所迫的无可奈何?”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玉冰说道,看着河中嬉游的鱼儿。几日前,兰姨也是这个意思。
“比喻也许不是很恰当,你能明白就好。”桓少枫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玉冰,“我们不是鱼儿,也不是你娘,在我们看来,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你娘看来,她不过这个梦醒了,去寻下一个梦罢了。”
“也许吧。”玉冰淡淡一笑,“她只是去了我暂时去不了的地方。”
桓少枫抿唇微动,转身望向河中,良久之后,喃喃道,“人与人真的不一样……”
玉冰看向桓少枫的侧脸,沉郁的目光下泛出淡淡忧伤,“大姐还好么?”
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落雪轩,也不知道大姐怎么样了,推算日子,应该快生了才对。
“去看看月玢,去的时候将闾丘策带去。”桓少枫声音沉重的说道。
“好。”大姐即将分娩,是该将闾丘策带过去,为大姐把把脉,京城中的郎中大夫虽多,还有太医院的太医,可说到医术,首屈一指的还是闾丘策,能让玉冰信得过的也是闾丘策。
“好了,我该走了。”桓少枫陡然一笑,目中忧郁尽敛,看远处天边,“看天色,晚上可能要下雨。”
“是么?”玉冰朝天边看去,她并不懂天象。
桓少枫微笑的看着玉冰,“过两日,我就要离开京城了,你自己多保重。”
玉冰一惊,“大哥要走?去哪里?”
“先去悬剑堂,之后……随心所至吧。”桓少枫沉默,目光闪过离忧,“这里本就不属于我。”
高寅登基后,曾想授予大哥官职,被大哥婉言拒绝,“大哥还会来看我么?”
“会,当然会,我还要教我外甥们练剑呢,他娘不知好歹不愿意学也就算了,他一定得好好学,不然我的一身武艺,一世英名,由谁传承下去?”桓少枫爽朗一笑。
外甥就外甥,还外甥们,她又不是猪,玉冰脸上飞出红晕,笑道,“放心,不会浪费你一身武功的。”
“这可不一定……”桓少枫睨了一眼玉冰,摇头道。
玉冰顿时明白桓少枫的意思,微微抬起下巴,“高衍披文握武,我又冰雪聪明,我和他的孩子一定是人中龙凤,说不定是个旷世奇才,到时候想做他们师父的人宛如长龙,你不一定能排上队。”
“真不害臊。”桓少枫爽朗一笑,“不过,倒确像我桓少枫的妹妹。”
玉冰向桓少枫眨眨眼,一脸得意。
“据我观察,这附近常有登徒子会在半夜出现,你要小心了,一定要关紧门窗。”
桓少枫仰天一笑,抬步离去。
玉冰莫名其妙的看着桓少枫渐行渐远的背影。
大哥说的没错,天未黑透,就下起了雨,大雨如注,瓢泼倾泻,雷声滚滚而来,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狂风卷着急雨像一条条长鞭抽打着落雪轩,掀的窗户砰砰直响。
玉冰赶紧去关窗户,怎么关也关不上,仔细一看,却发现栓子已经坏了。落雪轩空了两年,早已是物非人非,心中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个闪电亮过窗前,玉冰猛的回神,转身欲找钉子和铁锤,回眸之际,却看到窗外一个白色身影飘过,心中一动,抬步跨出门外。
窗外,高衍正用钉子和铁锤将窗户牢牢钉上……
狂风骤雨打的高衍湿了一身,雨水沿着他尖瘦的下巴如小溪一般的往下流。
玉冰眼眶一热,泪水再次掉了下来,走到高衍的身侧,用力紧紧的抱住他。
远处的兰姨定定的看着眼前一幕,目中泛出泪光,嘴角满足的扬起。
高衍微愣,未转头即已知道是玉冰,瞬间放下手中的铁锤,将玉冰抱进屋里,“外面雨大,淋湿了可怎么好!”
玉冰在高衍的怀里磨蹭着,这个温暖的怀抱让她贪恋不已,这些日子以来满脑子的都是他,可一想到高衍衣服全湿,很不情愿的离开他的怀抱,俏笑道,“我这里没有男装,不知道你有何打算?”
高衍剑眉一挑,悠然的脱下自己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玉冰惊道,虽说已是夫妻,虽说他的身体,她也熟悉,可是近半年未在一起……这样…好像……有点……
“上床。”高衍脱下鞋袜,洒然的上了床,用被子裹住身体,对着玉冰微微一笑,“要么帮我将衣服烘干,要么帮我去后面的老陈家将我的衣服取来。”
陈家?后面的陈老伯家么?他们全家不是都去了洛阳么?还有人么?一连问了自己四个问题……玉冰莫名的看向高衍,见高衍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也不再相问。
玉冰沏杯热茶端给高衍,“暖下身子,别着凉了。”
高衍接过茶杯之际,紧紧握住玉冰的手,沉默不语。
屋外的雨平静许多,“我去给你拿衣服。”
玉冰撑伞去了老陈家,从老陈家回来之后,豁然明白桓大哥那句话“据我观察,这附近常有登徒子会在半夜出现,你要小心了,一定要关紧门窗。”的意思。
为他系好单衣,套上鞋袜,为他穿上外袍,束上玉带,为他绾好发髻,插上玉冠,这是她第一次伺候他。
玉冰伫立在高衍的面前,驻目凝视,片刻之后,泪水幽幽而落。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老陈家俨然成了他的另一个居所。
高衍伸手将玉冰揽入怀中,愈搂愈紧,似要揉进自己的身体。喉结翻动,微阖双目,将头深深的埋在她的秀发里,贴在她的脖颈上,良久之后,才缓缓松开,“雨停了,我们出去走走?”
玉冰点点头,将手放进高衍的大掌中,随着高衍的步子走出屋子,并肩而行。
狂雨清涤过的天空,格外清新,也格外宁静。微湿的空气里还有着青草的味道和土壤的气息,远处刚插不就水稻青苗的清香随风阵阵扑来,水渠里的蛙声时而欢悦,时而寂静,流萤越过水渠,渡过田垄,成群的向远处飞去,莹绿的光此明彼暗,像无数个小小的灯笼,摇曳在空中。
搂着高衍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等我们老了,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高衍握住玉冰的手,看着远处天地连成一线,“好。”
玉冰的唇角微微扬起,“算了,还是去安州吧。”
“为什么?”高衍侧过脸,“这里不好么?”
玉冰扬起脸,望向高衍,“我还是喜欢安州,总觉得安州才是我们的家。”
高衍动容一笑,俯身吻了一下玉冰的额头,“好,我们就回安州安享晚年,含饴弄孙。”
含饴弄孙?想到这个,玉冰的脸红了起来,自己现在连孩子都没有,孙子是不是远了点。
“所以说,玉冰。”高衍微笑的看着她,伸手揽住她的腰,“我们要努力才行,不然老了,连含饴弄孙的机会都没有。”
玉冰抿唇娇羞一笑,低头不语。
高衍抬起玉冰的脸,“而且必须多生几个孩子。”
玉冰错愕的看向高衍,什么叫必须,“为什么?”
高衍扬扬眉,正色道,“想我披文握武,你又冰雪聪明,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人中龙凤,说不定还是旷世奇才,不多生几个,岂不可惜?”
玉冰怔怔的看着高衍,这是日里她对桓少枫说的话,他怎么知道。是了,他定是日里就在老陈家。她与大哥嬉闹,他是不是都看到了,“你都看到了?”
他怎么会没看到,桓少枫看到自己,才故意与玉冰打闹。高衍并不回答玉冰,继续说道,“宛如长龙的人等着做咱们孩子的师父,不多要几个孩子,岂不是对不住他们。”
这是什么歪理?埋在高衍胸膛的玉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你打算要几个孩子?两个、三个?”玉冰见高衍没有说话,“四个、五个?”高衍依旧没有说话,玉冰蹙着眉难以置信的凝视高衍,直接说道,“九个?”
“差不多吧。”高衍点点头,仍觉不足的回道。
“你当我是什么?”玉冰娇嗔道。
高衍思虑片刻,一本正经的说道,“这几日,我走邻串户,看到农家鸡窝里好多鸡蛋孵出小鸡……”
闻言,玉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鸡抱窝这四个字,不等高衍将话说完,一掌将他推开,“我又不是母鸡?”
甩了一句,玉冰转身就往回走。
高衍抬步跟上,“我做公鸡还不行么?喔……喔……喔……”
“别叫了,农家人还以为天亮了呢?”玉冰说道。
高衍揽住玉冰的腰,往回走,嘴里还是不停的喔喔喔。
玉冰忍住笑,“让你别叫了,小心将黄鼠狼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