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正通镖局门口便挂出了一块牌子,上面用醒目的大字写着:即日起敝局暂停营业一个月,特此公告,望新老顾客见谅。
既是停业,镖局便未开门。
入夜之后街上行人稀少,四处一片安静,一个走卒模样的人来到正通镖局门外,不时透过门缝向内张望。他虽未看到什么,却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行酒令的声音。他知道正通镖局的膳堂是在第二进,离此足有七八丈远,那里的声音都能传到此处,可想而知场面有多热闹。他看了一眼镖局通告停业的牌子,面露疑惑之色。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嘶声,他听出声音来自正通镖局的侧门方向,连忙跑去。他到了侧门附近,藏身于一棵大树后,借着明亮的月光望见门外站着二三十人,皆是一身江湖装束,牵着马,带着兵器,一脸风尘之色,明显是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向天行夫妇与华文渊,关重一道出迎,高高兴兴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偷窥之人眼中精光直闪,喃喃自语道:”原来连华老二,关老三的伤都好了,难怪咱们的人全军覆没。嗯,能得三大当家一起相迎,看来这些援兵来头不小。“说罢悄然而去。
他刚离开,围墙上便站起一人,跃入院中,奔入膳堂。他与向天行耳语几句,向天行立刻起身,对众人笑道:“弟兄们辛苦了,我命大家从扬州和镇江赶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好在第一步看来已经成功,倘若此计果真奏效,咱们便可好好休养一阵了!”
众人欢声如雷,一名方才迎入之人笑道:“俺干了十年趟子手,想不到今日竟被人认作武林高人了!”
大家哄堂大笑,纷纷附和,敢情这些人都是向天行从自家的两间分号中紧急调来的趟子手。众人更是杯觥交错,笑声不断。
华文渊和关重喝了几杯,便起身道:”大家吃好,喝好,咱们目下不能多吃酒,就不陪了。“
众人齐齐站起,抱拳道:”二爷,三爷,走好,早些歇息。”
华文渊和关重便去了。不用说,二人伤远未愈,方才是强撑着出去迎接,做与那探子看的,现要回屋休息了。
他们走后,膳堂中仍是一片欢声笑语。
正通镖局的后院中挂着两个大灯笼,树上绑着两名昨晚俘虏的黑衣人。
向天行走到其中一人面前,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一声不吭,脸上一片漠然。
向天行道:“再不说,便是自讨苦吃了。”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向天行冷冷一笑,挥指点了其三处隐穴。不料他面不改色,竟似毫无感觉一般,但不一会功夫突然吐出一大口血,垂下了头。
向天行一探其鼻息,对一旁的妻子摇摇头,又走到另一人面前。
此人忽道:“他死了?”
向天行道:“是啊,你的同伴都死了,你独自活着想必无味得很?”
对方陡地叫道:“不,他们的神经早已为药物麻痹,受伤和死亡毫无痛苦之感,行动也靠哨声指引,其实都是杀人的工具,绝非正常人,我和他们怎么会有关系。我只是受命率领这次行动罢了,且还是被迫的!”
向天行恍然大悟,道:“难怪他无论如何也不开口,生生害死了自己。”
敢情他本来只想迫使对方交代事情。
对方道:“不知二位打算如何处置我?”
向天行道:“你想如何?”
对方道:“只望给我来个痛快的。”
向天行笑笑道:“为何觉着咱们不会放了你?既然你是被迫从贼,只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满意了,便废去你的武功,令你无法再助纣为虐,你就可以走了。”
对方急道:“不,千万不要放我出去!”
向天行奇道:“这是为何?”
此人道:“只要我从这里活着出去,他们必定认为我已背叛。一旦落入其手,他们会用最严厉的酷刑惩罚我,教我生不如死,因此我宁可死在这里!”
向天行道:“难道你只想求死么?”
对方沉默少刻,道:“小人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也许有些唐突,但二位是当世大侠,我就直言不讳了!”
向天行道:“说来听听。”
对方一咬牙道:“倘若二位信得过小人,我想投入贵局做一名趟子手,以后无论要我去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向天行夫妇齐齐一怔。
向天行想了想,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道:“小人贱名胡鸣。”
向天行道:“你既愿弃暗投明,能否告诉咱们,你们的组合叫什么?最高首脑是谁?总坛又在何处?”
胡鸣(以下皆如此称呼此人)道:“小人只知自己隶属于江南分会第三组,但它是哪个组合下属的分会就不清楚了。别的更是不知。”
向天行道:“这怎么可能?”
胡鸣道:“事实的确如此。说来可笑,虽然好几次行动他们都使我任领队,但我不但没见过分会的首脑,连我的上司是谁也不知道。因为每次行动前,我都会从家门口的一棵桂花树的树洞里得到一张纸,只要照上面的指令行事即可。但我此刻穿的黑衣是他们所派,袖子内侧绣着一条金龙,我据此猜想,这个组合或叫金龙会。至于其会主是谁,总坛设在何处,就更不得而知了。”
呆了少刻,向天行翻开他的袖子,果见袖口处用金色丝线绣着一条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龙。
向夫人道:“昨夜瞧你的武功家数和他们完全不同,走的似是正大路子,你到底出身于何门何派?”
胡鸣道:“这个......”
向天行道:“若不愿说,不必勉强。”
胡鸣苦笑道:“小人非不肯说,而是实在没脸提及家里。但夫人问到,我也不敢相瞒,我是本地人,武功得自家传,家父是胡百龄。”
向天行夫妇不约而同地道:“你是江南剑客胡百龄之子?”
胡鸣面上一红,轻声道:“嗯,我在家中排行老幺。”
向天行道:“令尊是否知道此事?”
胡鸣道:“小人和江南分会有约定,我为他们效力三年,但他们须为我保密,因此家中无人知情。”
向天行道:“如此说来,你也算是出身名门,为何甘为这等黑道组合效命?”
胡鸣满脸羞愧之色,叹了口气,道:“两个月前我在藕香院看上了一位新来的舞娘,一日又去捧场,夜里吃过酒后,她同意我留宿,不想我们刚躺下,几个男子便破门而入。其中一人自称是她的丈夫,这时那娘们竟诬称我要强行侮辱她,那些人不由分说,便要拉我见官。我欲冲出去,动上手却发觉对方居然都是高手,最终败于他们手中。我原以为他们是要勒索钱财,哪知他们不要钱,只要我为江南分会效力三年。我自然不肯,他们就要报官,还要四处宣扬。我的家在本地,家父又薄有侠名,他们一旦出去胡说八道,我全家都没脸见人了。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但每次行动我都只做个样子,从未杀过一个白道中人。”
向天行颔首道:“他们如此设计你,足见对你十分看重,为何不用药物控制你呢?”
胡鸣道:“我也想过此事,我自问没什么可让他们看重的,他们找上我可能只是第一步,其真正的目标是家父,他们最终大约是要利用家父打盐帮的主意。或因如此,他们才不敢将我弄得人不似人的。”
向天行道:“然则他们命你劝说令尊与其合作,或是命你算计令尊了么?”
胡鸣道:“他们知我怒气未消,可能觉得时机尚不成熟,所以暂且未提。但我早想好了,到了那时,我便向家父陈明一切,任凭家父处治,绝不会教他们如愿!”
这时他想起一事,道:“我的怀里有一张纸,正是昨晚取自桂花树上的,劳总镖头取出一阅,即知我才刚所言是否属实了。”
向天行从其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只见纸上写道:今夜亥时,于正通镖局门口和黑衣十三郎,厉无难,天荆山君会合,而后杀入镖局,带回叶天扬,不得有误。
夫妇俩对视一眼,向天行道:“多谢你的坦诚,只是你的要求非比寻常,咱们须商议后,再行答复。”
胡鸣知道今日处境如此尴尬全是咎由自取,只能苦笑着点点头。
深夜时分,向天行夫妇房中烛光仍明。
向夫人道:“不过短短数日,金龙会的江南分会已经派来三名一流高手和数十名快剑手对付咱们,照胡鸣所言,这只是江南分会第三组的部分实力。而它既是第三组,表明仅江南分会中就至少还有两个与它实力相若的组。如此看来,金龙会的实力简直深不可测!”
向天行沉声道:“不错,单论实力,恐怕当今武林中没有哪个门户能够与之比肩!”
向夫人道:“无论如何,武林中总是大派林立。近年来这么多正道门户惨遭金龙会灭门,论理,那些执武林之牛耳的门户早该出面调查了,但他们都装聋作哑,如今却是咱们这个小镖局在此独挡锐锋!”
向天行长叹一声,道:“是啊,当年陈天明率叶宗德,陆奇峰,朱明及各路同道铲除如日中天的日月教是何等壮举。陈大侠一过世,武林又成一盘散沙了!”
向夫人道:“我知道在这一代的武林人物中,陈大侠最令你折服。”
向天行颔首道:“我和他虽仅一面之缘,且他大我近十岁,但咱们却一见如故。他英俊倜傥,名剑风流,最可贵的是他义薄云天,当年仅三十岁出头,已是无比悲天悯人,实是名符其实的大侠,只可惜这么好的人居然英年早逝了!”
沉默少刻,又道:“旁人如何,咱们无法控制。咱们虽然实力有限,但义之所在,岂能畏难而退,所以'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意思是敌人虽有成千上万,我也要勇往直前。这表明他已决定与金龙会血战到底。
正所谓“知夫莫若妻”,向夫人毫不意外,淡淡地道:“然则胡鸣之事,你作何打算?”
向天行道:“他的话不似有假,我觉得不论在公在私,都应与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向夫人道:“此话怎讲?”
向天行道:“我与胡百龄曾有数面之缘,此人方正不阿,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如今他的公子落到这般田地,咱们何妨拉他一把,此为私;在公而言,盐帮的势力和产业遍及全国,各方面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听说胡百龄是现任的盐帮帮主的师叔,也曾是盐帮的首席长老,虽已退休,在帮中的威望依旧很高。金龙会志在一统江湖,觊觎盐帮并不出奇,只是盐帮规模极大,实力雄厚,控制它并非易事,为此金龙会确有可能从胡百龄身上设法,比如利用他的举荐往盐帮中安插人手,逐渐掌握它。他们一旦掌握了盐帮,无异于如虎添翼。咱们帮助胡鸣摆脱金龙会的控制,金龙会便无法以此要挟胡百龄了,胡百龄就不会为其所用。此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向夫人道:“有道理,但你不怕他毛遂自荐是别有企图么?甚至他是否胡百龄之子也是一个疑问。”
向天行道:“我想过了,咱们可先了解一下,胡百龄是否有这样一个儿子,倘若是真,便同意他的要求。趟子手无法参与机密,咱们再派专人对其严密注意,他纵有不良企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观察一段时间,假如他果真痛改前非了,咱们不妨重用他。反之,纵不杀他,亦可废其武功,将其驱逐。”
向夫人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