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们要留下来陪我一起死,我就让你们留下来。”他厉声说,“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管我跟司马超群这一战是谁胜谁负,都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绝不能动他。”
司马超群忽然冷笑。
“没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感动我都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朱猛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只不过想要你明白,现在我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故意成全你,故意让你杀了我,让你拿我的头颅去重振你的声威,重振雄狮堂。”司马超群的声音也已完全嘶哑,“你若想要我颈上这颗人头,还是要拿出真功夫来。”
“放你娘的狗屁。”朱猛暴怒,“谁想要你故意放老子这一马?老子本来还把你当作一个人,谁知道你放的却是狗屁。”
“好,骂得好。”司马仰面而笑,“你有种就过来吧!”
朱猛本来已经准备扑过去,忽然又停下,那种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司马超群,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
“你怎么不敢过来了?”司马又在挑衅,“难道你只有胆子对付你自己的兄弟?难道‘雄狮’朱猛竟是个这样的孬种!”
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骂得好,骂得真他娘的好极了!”他的笑声如猿啼,“只可惜你这么样做也没有用的。”
“你在说什么?”司马超群还在冷笑,“你放的是什么屁!”
这次朱猛非但没有发怒,反而长长叹息:“司马超群,你是条好汉。我朱猛纵横一生,从未服人,却已有点佩服你。”他说,“可是你若认为我朱猛只不过是条不知好歹的莽汉而已,你就错了,你的意思我还是懂的。”
“你明白什么?”
“你用不着激我去杀你,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我的火气。”朱猛说,“我虽然已经垮了,而且为了一个女人,就变得像白痴一样失魂落魄,变得比死了亲娘还伤心。”
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只要我朱猛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到底的,用不着你来激我,我也会拼到底。”
“哦?”
“朱猛颈上这颗人头也不是随便就会让人拿走的,也不会成全你。”朱猛厉声道,“可是我也不要你来成全我。”
他以大眼逼视司马:“今日你我一战,生死胜负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点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声音更惨厉,“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意思,你司马超群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是个狗养的杂种,只要你让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化为厉鬼也不饶你。”
司马超群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看着这位虽然已形销骨立,却仍有雄狮般气概的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今日我都会放尽全力与你决个死战。”
朱猛也正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被当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却已落入泥涂的英雄偶像,忽然仰天长叹:“你我今世已注定为敌,我朱猛但愿能有来生而已,但愿来生我们能交个朋友,不管今日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都如此。”
风更冷。
远山已冷,青冢已冷,人也在冷风中,可是胸中却都有一股热血。
这股热血是永远冷不了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胸中有这么样一股永远冷不了的热血,所以我们心中就应该永无畏惧,因为我们应该知道,只要人们胸中还有这一股热血存在,正义就必然常存。
这一点必定要强调,因为这就是义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马超群和朱猛两个人在暮色中看来,已经变得只不过是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这些热血沸腾的好汉们眼中看来,这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却远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形象都要鲜明强烈伟大得多。
因为他们争的并不是生死荣辱、成败胜负。
他们将世人们不能舍弃的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他们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
头可断、血可流,富贵荣华可以弃如敝屣,这一点原则却绝不可弃。
——他们这么样做,是不是会有人认为他们太愚蠢?
——如果有人认为他们太愚蠢,那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朱猛肃立,与司马超群肃然对立,生死已决定于一瞬间。
奇怪的是,排斥激荡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股气并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气。
朱猛忽然问:“近十年来,你战无不胜,从未遇过对手,你克敌时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锤大铁剑?”
“是。”
“你的剑呢?”
“剑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马超群说,“你要战的并不是我的剑,而是我的人,所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够。”
“你要来跟我拼生死决胜负,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因为我赤手也一样可以搏杀狮虎。”
朱猛慢慢地把他的板带系在腰上,也只剩下一双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无信无义、无廉无耻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杀于刀下。”他说,“我杀人时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扫刀。”
“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说,“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的大扫刀送了来。
“好刀。”司马超群大声说,“这才是杀人的刀。”
“这的确是把杀人的好刀。”朱猛轻抚刀锋,“只不过这把刀杀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英雄。”
刀在他的手里。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锋,“嘣”的一声响,一柄刀仍在他手里,却已被拗成两截。
断刀化为飞虹,飞入更深更浓更暗更远的暮色中,飞不见了。
朱猛的声音虽然更嘶哑,几乎已不能成声,可是豪气仍在:“司马超群可以用一双赤手搏杀狮虎,我朱猛又何尝不能?”
他紧握双拳,他的拳如铁,司马超群的一双铁拳也利如刀锋。
“你远来,你是客。”司马说,“我不让你,可是你应先出手。”
“好!”
听到朱猛说出这一个“好”字,蛮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蛮牛”是个人,是条好汉。
但是他有的时候长得就像是条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蛮牛还蛮,一身铜筋铁骨,简直就像是条铁牛。
可惜这条铁牛的心,却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远。
别人都站着,他坐着,因为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都受不了。
他最受不了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种人,他随时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条命去拼一拼。
他也受不了那种对朋友太够义气的人,因为碰到这种人,他也随时都会把自己唯一的一条命拿去卖给他。毫无条件地卖出去,绝不后悔。
所以他一听见朱猛说“好”,一看见朱猛一拳击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钉鞋看见朱猛已经站到小高身旁的情况一样。除了死之外,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看到朱猛击倒司马超群,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还能跟随着朱猛,到大镖局去跟卓东来拼一拼。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老天爷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无怨。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现在已经准备死了,这一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可惜老天爷偏偏不肯答应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仿佛又回复了往日的雄风,挥动铁拳,招招抢攻时,忽然有一条黑色的绞索轻轻柔柔地从后面飞来,套住了他的咽喉。
蛮牛想挣扎反抗呼喊时,已经太迟了。
绞索已经收紧,嵌入了他的喉结,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松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时流出。
这时候朱猛和司马犹在苦战,别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这一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也没有人回过头来看一眼。
于是这么样一条铁牛般的好汉,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别了人世。
他死得实在比钉鞋更惨。
高手相争,往往是一招间的事,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司马和朱猛这一战却不同。
这一战打得很苦。
他们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来在瞬息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招式,在他们手里已经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来。
有时候司马明明一掌就可以将朱猛击倒的,可是一掌击出后,力量和部位都差了两分。
朱猛的情况也一样。
看着两位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当世英雄,如今竟像两条野兽般作殊死之斗,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朱猛被一掌击倒,再挣扎着爬起,他们也完全没有反应,竟似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都被对方击倒过,只要倒下去之后还能站起来,被击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这一次司马倒下去时,眼中却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滚,滚过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这一招绝不是英雄好汉所用的招式。
司马超群纵横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会用出来。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两个人同时滚在地上,朱猛的火气已经上来了。“砰”地一拳,擂在司马的后背上。
司马却还是紧紧抱住他不放,却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兄弟们大概已经全都死了。可是我们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朱猛大惊,正想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司马堵住,又在他耳边说:“我们还要继续拼下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已经快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朱猛并不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情势的变化。
他的兄弟们虽然还在那里,可是每个人的脖子都已软软地垂下。
他已经嗅到一种令人从心里作呕的恶臭。
就在他们苦战时,已经有人在无声无息中,拗断了他这些兄弟的咽喉。
他这些身经百战的兄弟,真会如此轻易就死在别人手里?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凉透。
司马居然乘机一翻,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的软胁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并不重,声音更轻。
“不管我们究竟是敌是友,这一次要听我的话,否则你我都死不瞑目。”
“你要我怎么样?”
“我们走,一起走。”司马超群道,“我说走的时候,我们就跳起来一起走。”
忽然有人笑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小司马果然还有点儿聪明,只可惜对朱猛还是没有用的。”
这个人阴恻恻地笑道:“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
司马忽然跳起来,轻叱一声:“走!”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个目力经过严格良好训练的人,都很难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岩石,当然更无法分别路途和方向。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路。
一个人如果已经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