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本已过去大半,蓝皓月昏昏沉沉躺到天亮。眼见天色发白,隐约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想到今日就要与池青玉分道扬镳,她竟又是一番悲凉。本想在临别之时与他说几句话,但这最后告别的话该怎么说,尚未及想好,昨夜竟又爆发了相识以来最大的矛盾。蓝皓月心中的怒气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她不知道下楼后再见到他,又应怎样开口。
踌躇半晌,她还是坐了起来,拿过镜子一照,自己满脸憔悴,眼睛红肿,竟全不像以往的样子。为怕舅母等人疑惑,她只得强自梳洗一番,刚想出去,便听门外慕容槿连声道:“皓月,皓月!”
蓝皓月垂着头过去开了房门,慕容槿颦眉道:“那个掌柜的已经被尹秀榕杀了,我们即刻启程。”
蓝皓月一怔,哑着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槿道:“昨夜池青玉发现店小二溜出客栈,追踪时觉察到他本是有武功的,在打斗时将那人给杀了。他回来后便告诉了顾道长,我们当即便去找那掌柜,但掌柜的似乎已经知道败露行迹,抢先逃窜。尹姑娘带人追出,刚才已经回来说在路上截住了他,原是夺梦楼姜卯的手下,想在这里先设下埋伏,等着其他人一起过来围攻我们的……。”
“为什么你们出去了我却被留在这里?!”蓝皓月大惊,这才意识到昨夜回来时她们竟已经追了出去。
慕容槿抚过她肩膀道:“你不是身体不适吗?我们又没有全都追出,顾道长还有我的手下都在暗中护着你,我才放心。”
蓝皓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慕容槿见她脸色很差,想再问她,她却沮丧地道:“舅母,我去找顾道长道个谢。您先去门外等我出来吧。”
慕容槿一愣,蓝皓月已默不作声地往楼下而去。
顾丹岩正在后院整理马辔,唐门与峨眉的人则已都出了客栈,在路边等候。蓝皓月在找顾丹岩时都不敢抬头,生怕撞见池青玉,直到瞟见了顾丹岩身边并无别人,才壮着胆子走到他身后,低低叫了声:“道长。”
顾丹岩洒然回身,见蓝皓月来了,点头道:“蓝姑娘,我到前边岔路就要与你们告别,回罗浮山去了。”
蓝皓月只望着自己裙角,脸上一阵发热:“听舅母说,昨夜是你暗中保护我,我还没有谢谢你。”
“这是哪里话?”顾丹岩一笑,“我又不曾出手,只是隔着房门守了一阵罢了。”他说到这里,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蓝姑娘,其实你昨夜也出去了吧?”
蓝皓月大惊,更加局促不安:“我……池青玉他告诉你了?”
“青玉?”顾丹岩反而一怔,随即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我是自己听到你上楼的声音才知道的,那会儿我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包扎伤口?”蓝皓月又是一怔,抬头道,“他什么时候受伤了?”
顾丹岩微微皱眉,道:“应该是与那人打斗时吧,手臂上中了一枚暗器,虽被他在回来前拔掉了,但我看到了血迹。”
蓝皓月这才忆及那时自己险些躲不开飞梭,是池青玉将她推到了树后……但当时夜黑,他又没有出声,蓝皓月竟不知原来他自己反受了伤。
她只觉内疚万分,深深呼吸了一下,道:“道长,他在哪里?我想找他。”
“他?”顾丹岩望着蓝皓月,很平静地道,“天不亮就走了。”
蓝皓月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竟呆了半晌,方才急得提高了声音:“他一个人怎么走?”
顾丹岩晃了晃缰绳,道:“你没看我只剩自己了吗?莞儿陪着他,不会有事的。”他又叹了一下,“也不知他为什么急匆匆就要提前离开,我是担心不辞而别有失礼数,所以才留下与你们说一声再走。”
他说着,便将包裹背起准备出门,可转身之际却看到蓝皓月低着头,双肩颤抖,仔细一瞧,这姑娘竟眼圈发红,就快要哭出来了。
“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他忙放下缰绳,略弯下腰看看她,“他即便不提前离开,现在也会与我一起返程,迟早都是一别。”
“不……他是因为不想再见我……所以才走了……。”蓝皓月越想越难过,强忍着眼泪,语不成句。
顾丹岩低眉想了想,道:“莫非你昨夜出去遇到了他,两人不欢而散?”
蓝皓月的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听到这话,哽咽着一点头,泪水便又滑了下来。
“我见他一招之下杀了人,便口不择言,骂了他……。”她说着此话,越发觉得自己伤了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怪他回来后像变了个人……。”顾丹岩喃喃自语了一句,见蓝皓月还在饮泣,又只好安慰她,“你不要太过担心,他虽看上去任性了些,但不是个记仇的人。”
“可我,我将他说得太狠。”蓝皓月噙着眼泪,抽噎道,“我觉得对他不住,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我本想今天找他说说,可现在连人影都没了!”
顾丹岩喟叹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对我说了此事,我可替你转达歉意……不过青玉的剑术确实很凌厉,性子也有些执拗,这也与他的过去不无关系,待回去后我会跟他好好说说。”
蓝皓月一怔:“他的过去?我跟他去过甜井村,那个地方很穷。他应该,过得不好……。”
“他跟你说了小时候的事情?”顾丹岩看了她一眼,又道,“他尚未到岭南之前,因唯一的爷爷被人气死,便失去了依靠,只能在乡间流浪,少不得遭人驱赶受人冷眼。虽然后来被我们带到了罗浮山,但性情中始终都有孤僻偏激的一面……。”
他说到一半,忽又停了话语,道:“这些事情他向来不愿被别人知道,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我赶着启程,蓝姑娘,就此告别。”
说罢,顾丹岩牵过马匹便走向院门。
“顾道长!”蓝皓月猛地一声,追至顾丹岩身边,伸手拉住缰绳,“请你说完再走不行吗?”
顾丹岩无奈地握着剑,道:“蓝姑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你不会体悟到他的境况,又何必追问?”
“可我想知道……我要是什么都不懂,以后万一言语之间再伤了他又怎么办?”蓝皓月情急之下竟这样说了,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有机会相逢。
顾丹岩蹙眉,许久才道:“当年冬天我随着师傅云游四方,正好到了峨眉附近,在雪地看到几个乞讨的少年在追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子打。我见那孩子走路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知道是盲的,便过去赶走了那群少年。”
蓝皓月寒声道:“你救下的男孩子就是池青玉?”
顾丹岩点头,脸色凝重起来:“他虽一身破衣,可坚持说自己与那些人不同,并不是讨饭的。他给别人家门前扫落叶残雪,换半个冷硬的馒头,却惹怒了乞丐,因此常被追打。师傅将带着的干粮分与他吃,他听我们说是远方而来的道士,为答谢我们相助,便带我们去他家中歇息……。”
他说至此,向来清朗的声音也渐渐变低,“我虽也出身清贫,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地方也能住人。那草棚四面穿透,仅一个顶子还勉强能遮蔽些风雨,周围又遍是腐水残冰,脏臭不堪……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破衣,竹塌上连棉被都无。师傅问及他的家人,才知他自出生便被丢弃,是一个姓池的采药老汉将他从荒野里捡回。但那老汉在村中也常受人欺负,后不知因什么事而被气死,他便只剩了孤身一人住在那所谓的家里。”
蓝皓月想到了那日与池青玉一起去甜井村,在那荒草丛中遍寻不着草棚的遗迹,他却伤心失望至极,跪在污水中苦苦摸索。或许顾丹岩说的对,她素来养尊处优,连看到甜井村寻常人家的生活,都觉得很是贫寒,又怎会知晓池青玉的童年究竟困苦到什么程度?
“那……后来呢?”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顾丹岩沉吟道:“师傅知道若是这样下去,他只怕活不了多久就要冻死饿死,便告诉他世上有个叫做罗浮山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我们愿带他去住上一阵,若是他想家了,再送他回来,于是就这样将他半哄半骗地带回了岭南。他果然是个很有傲骨的孩子,即便到了神霄宫都不肯白白接受我们赠予的吃穿,只是一味帮着观内砍柴打水。后来,师傅在偶然间发现他虽天生失明,但感觉敏锐超出常人,便教他吐纳调息。青玉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加之不辞日夜发奋练剑,不多时便拜入门下,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
顾丹岩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见蓝皓月脸上泪痕犹在,双眼发愣,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蓝姑娘,你与青玉其实认识并不算长久,彼此之间只怕也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罗浮山离中原甚远,况且青玉与我一样,都是修道之人。我们神霄宫属全真教派,有许多清规戒律,你想必也全然不知,所以还请你不要对此太过挂念,免得徒增烦恼。”
蓝皓月愕然抬头,讷讷道:“道长……。”
顾丹岩虽没有直接点明,却隐含了告诫之意,蓝皓月又怎会听不出来?可她在此情形下不知应该怎么说才好。
顾丹岩再度向她作揖行礼,笑了笑道:“我今日多话了,还望恕罪。江湖中事本就纷杂,姑娘还是早日回家,我先行一步!”
说罢,负着行囊,扬鞭驱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