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拂晓时分,厉星川才回到了客栈,唐门属下均还未起床,无人知晓他在这夜晚究竟去了何处。他回到了蓝皓月先前住过的房间,床边小桌上还摆着她换下的衣衫与钗钿等物。厉星川坐在床边,伸手轻触珠钗,眉间微蹙,似是有所思索。
按照唐韵苏离去前的叮嘱,他在镇上等了数天,待到衡山派掌门万淳达带人抵达后,才与之一同去了义庄。
衡山派众弟子义愤填膺,万淳达平素虽讨厌蓝柏臣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但到了义庄,见四境荒凉棺木薄瘠,想到师兄竟落得如此下场,也不免在弟子们面前感叹了几声。此后祭奠完毕,随即运棺上路,朝着郴州而去。
到了郴州馆驿很快找到唐韵苏等人,经过名医疗治,蓝皓月已渐有好转,但因病情耽搁过久,又突遭打击,始终还是卧床不起。
万淳达在唐韵苏面前对皓月嘘寒问暖,亦说到回衡山后打算厚葬蓝柏臣与树安。蓝皓月躺在帘幔后静静听着,忽低着声音道:“你们看到池青玉了吗?”
万淳达一怔,望向唐韵苏。她凤目中流露出不悦,侧身朝内道:“皓月,他已经走了,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
“他说是出去给我找水的,可为什么还不回来……。”蓝皓月好似迷了心窍一般,顾自念了一遍,又道,“三姨,还有他留给我的玉坠,真的找不到了吗?”
唐韵苏沉沉道:“找不到了,皓月,就跟他的人一样,你不要再想着了。”
蓝皓月脸色苍白,吃力地闭上了眼睛。
唐韵苏示意万淳达跟着出去,两人关上房门后,唐韵苏低声道:“皓月随池青玉离开烟霞谷的事,好在只有我们知道,她年轻不懂事,现在又遭丧父之痛,还请万掌门告诫底下弟子们,不要将之前的事外泄,不然有损她的名誉,对你们衡山派也有不利。”
万淳达颔首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她再怎么样也算是我衡山的人,我也不希望被其他门派说三道四。只是池青玉此人性格固执,不会变通,我只怕他还不死心……。”
“我不会再让皓月见到他的。”唐韵苏沉声道,“待料理完妹夫的后事,我们便带她回蜀中养病。”
万淳达听到此,自然点头应允。他们商议完毕,各自回去再三叮嘱属下,不能在蓝皓月面前说起池青玉,一旦她问及,便说他自感羞愧,已经独自离去了。
在郴州休养了两日之后,众人带着蓝皓月朝衡山而去。前番离开时已是深秋,如今下过几场秋雨之后,更是一天冷似一天,待回到衡山脚下,更是阴云不散,天际沉沉,猛然一阵风过,吹得人几乎冷彻心扉。
留在衡山的其他子弟已经得知了蓝柏臣去世之事,从山脚直至祝融峰,凡是运着棺木的马车所经之处,一路上众人皆身着白衣素服跪拜于地。蓝皓月亦早换上孝服,卧于另一辆马车内。寒风自帘外吹进,诵经声哀痛声不绝于耳,马车经过烟霞谷前那块石碑时,略有停顿。蓝皓月勉强支起身子,透过窗户望着那三个大字,想到当夜飞奔出谷,父亲于月色之下率人追出,最后那一骑远去的执拗背影,仿佛还在眼前。
当时各自坚硬如铁,落下话语铮铮,势不两立。如今不出半月,却已经阴阳两隔。当时她亦不顾一切只想跟着池青玉浪迹天涯,而现在再踏上故土,却已然形只影单……这些天来,不管她再如何追问,回答她的只有那一成不变的话。
池青玉,仿佛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她还记得那日大雨,自己为了发泄悲愤,使劲打着他,不准他再说那些听似无用的安慰。也还记得他跪在地上,忍着失落替她摸索着药瓶。
可她却因父亲的死,对他视若无睹,甚至扭过了脸。
他离开义庄时,那在寒风中慢慢消失于夜色的背影,好似承受了太多的重压,终至不见。
蓝皓月紧握着窗棂,怔怔望着外面那莽莽苍苍的山林,忽听得前方一声钟鸣,万淳达高声吩咐着弟子们将棺木卸下,即将要抬入烟霞谷去了。
唐寄瑶撩开帘子,将蓝皓月抱下马车,一旁早有人抬来软榻,想要让蓝皓月躺上。她却低声道:“我还走得动。”
唐韵苏在一旁不无忧虑,但见她执意要自己走进烟霞谷,便只好吩咐唐寄瑶好生照顾。此时万淳达已经带人将棺木抬至烟霞谷谷口,蓝皓月接过旁人递来的三炷香,低着头紧随其后。她走路尚虚弱无力,却坚持着将棺木一直送到烟霞谷深处的祠堂。
诵经钟磬声铺天盖地,蓝皓月在众人簇拥之下跪倒在灵前,旁人呜咽不断,但她那本已干涩酸痛的眼中如火烧一般,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唐韵苏在旁低声道:“皓月,你必得大声痛哭,否则便是不孝。”
蓝皓月浑浑噩噩地跪在地上,众人以各种眼光望向她。“快哭,要喊出来。”唐寄瑶紧握着她的手臂,用力地晃了晃。她吃力地伏下身子,双手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想要嚎啕大哭,却哑了嗓子,只落得眼泪连连,一大滴一大滴地砸在手背上。
饶是她如此,旁人仍觉得似乎不够悲痛,于是一齐哭喊,一时间这烟霞谷祠堂中哭声震天,纸钱漫飞。唐寄瑶与厉星川将蓝皓月扶到一边后,又有众多衡山派弟子依次上前叩拜上香,每过一人,她便要还礼致意。待到所有仪式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半天之久,蓝皓月面如死灰,连站都站不稳了。
唐韵苏急命人将她送回卧房,自己再留下打理琐事。蓝皓月躺在那软榻上被人一路抬回小院,进得院门,丫鬟粉蝶见她成了这般模样,哽咽不已。
“小姐,你当初为什么要跑掉?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做出这等事情来……。”她一边与老妈子将她扶到床上,一边心痛道。
蓝皓月憋着眼泪,侧身望着后窗。那窗外本是低垂碧绿的藤蔓已变成枯黄干索,孤零零挂在半空,忽然想到曾经带着池青玉来到院外,握着他的手,让他摸一摸那些藤蔓,好让他明白她所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更不知道以后应该如何面对众人,甚至不知道再去哪里寻找池青玉……
唐韵苏本打算在七七四十九天后完成了所有祭奠,再将蓝皓月带回蜀中。岂料五天后便接到由唐门数十名哨子日夜轮番换马送来的急信。
唐老夫人染病在身。
唐韵苏只觉头脑发沉,既不能丢下皓月不管,又不能再留在衡山。与万淳达商议以后,只能做出决定,待头七落葬后,便将皓月带走。余下的祭奠种种,皆交由万淳达处理。
落葬那日一早,山间便起了凛冽北风。白茫茫纸钱被风吹起,散落于漫山苍松之间。依照衡山派的旧例,众人一路护送灵柩,直至绕过祝融峰,有一依山傍水之处,才将蓝柏臣与树安分别葬下。
一把把黄土落下,逐渐掩埋了棺木。
蓝皓月低伏于地,虽没有看到众人的眼神,却如芒刺在背。
“师傅,等明天我们就下山去追查芳蕊夫人的下落,这次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将夺梦楼彻底剿灭!”有一人按捺不住怒火,向万淳达抱拳道。
万淳达道:“这是自然,你师伯的仇,我们不会不报。”
“但我看这事神霄宫也摆脱不了干系,要不是那个池青玉……。”赵时英到现在还一直记恨在心,忍不住想要泄愤。
蓝皓月听到这名字,身影一震。万淳达还未开口,唐韵苏已道:“这些事情等回去后再说。”说罢,迅疾扶起蓝皓月就往回走。赵时英不敢得罪唐门的人,只得讪讪住嘴,跟着万淳达返回。
这一夜蓝皓月又陷入噩梦,次日清早,唐韵苏起床后便觉皓月神色憔悴,但因唐门那边也不能耽搁,便只得狠心带她上路。她正在替皓月收拾行装,忽听门外有人走近。
开门一看,原是厉星川。他附耳向唐韵苏低语几句,唐韵苏脸色一变,黛眉紧锁。
“怎么办?”厉星川悄悄问她。
唐韵苏很快镇定下来,转身便出了房间,过不多时,她带着唐寄瑶回到这里,手中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蓝皓月怔怔道:“三姨,我还要喝药?”
“这是补身的,外面风冷,眼看就要下雪的样子,我怕你再受冻。”唐韵苏说着,便让唐寄瑶给她喝下了那碗药。
汤药苦涩难忍,蓝皓月强喝下之后不久,便觉浑身发热,颊上一阵阵冒出汗水。
“这药性真足。”唐寄瑶扶着床栏望着她。
“三姨,我想跟厉星川说一句话。”蓝皓月昏昏沉沉地道。
唐韵苏愣了愣,带着唐寄瑶先出了门,厉星川随即走了进去。“皓月,你有什么事找我?”他俯身道。
蓝皓月倚着床,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还是使劲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听三姨说,外祖母得了重病……我不能不走了……可是,青玉到现在都不知下落,你能帮我,找他吗?”
厉星川怔了怔,低下眼帘,轻声道:“那日将你救回镇上之后,我们便寻不到他了,我猜测他定然是回到岭南去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蓝皓月痛苦地扭过脸,望着后窗外枯死的藤蔓,“他不会这样走掉的。”
“皓月,就算唐门与衡山的人都在骗你,我又怎会说谎?”厉星川微微叹息了一声,“不过你执意不信,我可以帮你跑一次岭南,等我见到了他,会问问清楚,为何不辞而别。”
“嗯……你一定要找到他……。”蓝皓月轻声应着,周身乏力,斜倚着床头便闭目不语。厉星川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伸手拂过她额前发缕,见她已然昏睡过去,这才轻轻出去,告知了唐韵苏。
“走吧。”唐韵苏望了一眼他,转身进屋。
他们将蓝皓月送进马车时,她已经昏睡了过去。唐韵苏在与万淳达等人辞别,厉星川抬头望着天空阴云,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