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丹岩还记得今年初春时节,自己曾因要找回被莞儿带下罗浮山的小师弟而到了峨眉,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蓝皓月。等到这个易嗔易喜的姑娘追到岭南时,他便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但他一直以为凭着师弟的本性,可以冷静地处理好此事。
但他错了。
自从他与池青玉为了蓝皓月而再度下山,事情便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风雨之中,池青玉甚至带着她离开,不愿回去清修。
直至那日初雪落了满山,蓝皓月不知去向,久别的池青玉却被独留于荒山雪间。一道寒白剑光,惊破寂静。
师弟的剑术,是他一朝一夕带着练出来的。因着眼盲,池青玉出招快、狠,不留余地,但顾丹岩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锋利剑刃,会以如此的方式划过池青玉的双眼。
古剑怆然落下,池青玉的唇边却带着苍凉的笑意,刺目的鲜血滴落一地,白雪皑皑间,他重重跪倒,没了声息。
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这一幕,始终刺在顾丹岩心里。
在衡阳养伤的日日夜夜,顾丹岩与莞儿不敢再离开池青玉寸步。止血的药粉覆上他的伤处,本已昏迷过去的池青玉被生生痛醒,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狠狠抓着坚实的床板,以至于十指尽为之淤青。
顾丹岩竭尽全力,虽替他止住了伤势的恶化,但他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他们回到岭南之时,已是这一年的年末了。
当日一同策马远去的师弟,如今以另外的模样跟着他回到了这片莽莽苍苍的大地。从离开衡阳起,青玉便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一路上,顾丹岩强忍着心痛不断换着语气想劝解青玉,但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池青玉的伤已经渐渐愈合,可是眼上还是缠着层层白布。那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古剑,也不再背负于肩后。
与湘楚之地相比,岭南的冬天要温暖许多,即便如此,当他们回到罗浮山下时,山风亦是有几分阴冷了。上山的路并不好走,顾丹岩扶着师弟,总觉得他行动间比以前要迟缓。
他不言,不笑,不悲,不怒。
血早已干枯,泪更不会有。
好看的下颔弧线紧拗,似乎没有人能让他开口,哪怕说一句最简单的话语。
晚风中,未脱的绿叶簌簌摇曳,洒下斑驳疏影。远远的,传来了飘渺幽凉的钟声,那是神霄宫的晚课开始了。一直如行尸走肉般的池青玉听到了这钟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丹岩一怔,低头跟在后边的莞儿也愕然,“小师叔,怎么了?”
池青玉还是没有说话,但却仰起脸,拨开身边的枝叶,顺着声音快步而去。
“青玉!”顾丹岩在后面急追。池青玉丝毫不知停步,这山路对他来言并不陌生,但蔓生的草木不时会绊住他的脚步,池青玉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一样,虽行进困难,依然沿着石径不停往前。
顾丹岩与莞儿见他这样,也不敢强行拉住他,只得紧随其后,生怕他再出事。
钟磬声越来越近,飞云顶上铜铃轻摇,流丹飞翠的宫观掩映于云雾之间。石径尽头,人影晃动,遥遥可见林碧芝与程紫源飞快行来,素怀素华亦手持拂尘伴于左右。
想来是他们已经收到顾丹岩传回的书信,知晓了在池青玉身上发生的一切。虽如此,众人见到他双眼之上的白布亦是一惊,脸上充满痛楚之色。可池青玉却不顾众人的呼唤,挣开了程紫源的手臂,跌跌撞撞奔上石阶,伸手摸着朱漆大门,怔了一怔,随即朝着平素清修打坐的大殿而去。
他甚至没有再用竹杖探路,脚步踉跄,身影凄惶,在清寒月色中独行。
推开沉重的大门,那熟悉的松香拂逸在身边,池青玉混沌的心神仿佛瞬间被击碎。他几乎跌进了大殿,摸索着跪行至神像之前,手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再往上摸,便是以往焚香祷告之处。
近前有微微暖意,他虽看不到光亮,但是却知道,以往一直由他点燃的莲花灯还在原处。
神霄宫中,一切亘古不变,幽幽晚风拂过檐下铜铃,发出细琐之声。池青玉的嘴唇微微发颤,他伸手,摸到了莲花灯的基座。烛火在他面前晃动,映照着覆在他眼前的白布,尤显凄冷。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忽而摸索着整顿了青衫,竭力挺直了身子,朝着前方三清神像恭恭敬敬行礼。
此时顾丹岩等人悄悄站在殿外,望着他孤寂背影不忍出言,肃静之中,隐隐听得在那昏暗殿中传来他的低微吟诵。
那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还带着喑哑,虽断断续续,却始终不绝。
“寂寂至无宗,虚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谁测此幽遐。
一入大乘路,孰计年劫多,不生亦不灭,欲生因莲花……。”
他们在门外站了许久,池青玉如同入了魔怔一般始终喃喃念着经文。林碧芝眼中泛泪,举步便欲闯进,却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众人闻声回头,但见一身素袍的海琼子默然行来。
“师尊……。”林碧芝才一开口,海琼子便摇头示意勿言。
“不要去打扰他。”海琼子低声说着,走到了大殿门前。众人神色焦虑,但见师傅发话,便只得缓缓退后。
这一夜,池青玉始终跪在神像之前,以低沉微弱的声音诵着经文,直至天明。
他在大殿中跪坐了两天两夜。
海琼子与众弟子亦在殿外静立了两天两夜。
素华素怀每次端去的食物,池青玉一点都没吃。第三天傍晚时分,莞儿哭着求海琼子命令小师叔吃饭休息,海琼子叹息着取过一杯清茶,交予给她。
莞儿垂泪,战战兢兢捧着茶杯走进大殿。殿内烛火明澈,照着池青玉孤独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旁,将茶杯送至他唇边。他的嘴唇已经发干发白,可一旦感觉到有人接近,却依然迟缓地、吃力地别过了脸去。
“小师叔,你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莞儿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清茶之中。
因为眼上缠着白布,他脸上的神情更是无从捕捉。莞儿握着他发冷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哭道:“她抛下你走了,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多人,都不值得你留恋?”
他的手指僵硬而蜷缩,一旦触及她的肌肤,便很快地移开,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身后有人慢慢走近,莞儿抽泣着回身,海琼子手持着那柄青白相间的古剑来到了神像前。他须发皆白,一向含着笑意的眼中也隐隐带着沉重之意。莞儿低头站起,默默退到了门口。
“青玉,你不要这剑了吗?”海琼子俯身,将古剑轻轻放到他手中。
他的手微微一颤,本来挺直的身子似乎失了力道,背脊渐渐弯了下来。莲花灯心火苗悦动,衬得他眼前纱布煞白刺目。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因为虚弱,即便是近在身前的海琼子都听不清他的话语。
池青玉还是松开了手,古剑摔落于地,发出一声凄凉之音。
海琼子蹙眉,这时才辨清了池青玉反反复复吃力念着的话语:“没有用了……都没有用,不要了……。”
“当日我教你练剑习武,起初只是想让你身体好起来,但看你颇有天赋灵性,便觉得你不该就此埋没。”海琼子撩起长袍,坐在了他身边,“你如今说不要这剑,我也不会动怒……只不过,你是怨恨这古剑,还是怨恨自己?”
池青玉怔怔坐着,海琼子又拿起古剑,交到他手中。他缓慢迟钝地握住剑鞘,忽然之间,那日剑锋划过眼目的彻心疼痛再一次贯透全身。那一种刺痛,使得他再也无法端坐,颓然倒伏于神像前,浑身不住发抖。
“青玉!”海琼子扶着他的肩膀。
“我不应该下山!”池青玉将脸埋在暗处,迸发出嘶哑的声音。几天来,他不眠不休,海琼子本以为他已经无力支撑,但他现在却好像扑向火焰的飞蛾,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我不应该下山!”他重又哑声喊着,突然摸索到古剑,将之紧握在手中,“师傅,我将清规戒律抛之脑后,自作自受!求你收回古剑,不要让它再被玷辱……。”
“你不愿再习武?”海琼子沉声道。
“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就算会剑术又怎么样?!始终都没有用!”他像疯了一样,抓住剑鞘的双手剧烈颤抖,忽而又将剑重重放在神像前的案几之上,自己则用尽全力伏在案几边缘,手指紧抓着香炉中的灰烬。
海琼子看着池青玉的背影,他这个冰雪为心长风为骨的小徒弟,如今好似只剩了一个伤痕斑斑的躯壳。
他长叹一声,伸手抚上池青玉颤抖的背,“既然如此,你的剑,我现在便收回……。”
案几上的古剑被海琼子取回,池青玉还是无力地伏着,呼吸急促而微弱。
“青玉,几天之后我就要远游,你可愿随行?”海琼子缓缓道。
池青玉慢慢撑起身子,他的手指间,沾满细细碎碎的香火灰烬,落了一地。
“师傅,去哪里……。”
“天高地远,五湖四海,放舟江中,随波而逝,停到哪里,便是哪里。”
“何时回来?”
“想回来之时便回来,不想回来,便以山林烟云为居处,又何须在意曾经的住处?”
池青玉紧紧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
修道之人不在意团圆相聚,腊月新春之际,海琼子手持蓑笠,肩背行囊,带走了形销骨立的池青玉。
临下山之前,依照池青玉自己的请求,神霄宫众人为证,师尊为他亲授符箓,戴上冠巾。
他接过林碧芝递过的寒刃,在钟磬声诵经声中割断一缕发丝,抛掷风中。
眼前的白纱换成了苍青束带,一袭墨黑道袍,一枚白玉仙鹤簪,将他的形象凝固成霜。
礼仪既罢,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再无半分回头之意。他肩后的银质背架依旧,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了古剑的踪迹。
“小师叔!”莞儿忍不住冲出人群,站在高高台阶尽头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喊。
他只是微微一停,但随即便加快了脚步,紧跟着师傅,隐入空濛山色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