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比巴和洪娜成婚不久，就打听出了谣言的散布者。于是她们更加憎恨吉鸿。归到根源，吉鸿是代表着多教会反对杜比巴与洪娜结合的。无非，吉鸿是不想有个见多识广的人生活在分明村里(至少，吉鸿对洪娜是以见多识广来定义的)。他的一切经书和政府下发文件都是不公开与世的，分明村的人惟听他头头是道的讲布命令，尔后，见他将红头大字的黑文件扬空挥两挥。纸张在半空里哗哗啦啦地响，分明村人的心也跟着哗哗啦啦地抖。吉鸿说：多民族和睦相处是祖国团结友好的象征，增进多民族的友谊，发展多民族的关系，是要大家携手共进，把祖国建设的更美好。而这，对于我们今天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大家要连成一条心，不分你我，在许多问题协调一致的前提下，互相帮助，努力使分明村成为祖国的先进典型！分明村人的各种手便也像吉鸿手中的黑文件一样伸在空中，宛若发怒的眼镜蛇那样，先是乱点头，后就又哗哗啦啦地拍响了。吉鸿顿一顿，脸上是自足自豪的微笑，又说，当然啦，我们分明村还是有一定问题存在的，就比如……他拿眼先瞪视了大家一遍，才说，我们分明村是个多种族的大村，各族人的信仰又都不同，主也好，上帝也好，佛祖也好，都永垂不朽！那么，我作为多教会的会长，就顺从政府的指令，承认并尊重大家各自的信仰文化，一不反对，二不贬低，你们有绝对信仰自由进行你们的宗教活动。可是，有人如果要破坏他人的信仰却是要受到政府制裁的。就比如……他再次寻找什么似的看大家，发现都是敛气静声的听，又说，首先一个是婚姻问题，按照分明村宗教常规，非同一信仰者不能通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是四海皆准的定律。吉鸿讲到这里突然加大了声音。杜比巴就看见洪娜暗暗的变了脸色。吉鸿说，背叛神、背叛主、背叛上帝都是要受到严重惩罚的，要你上不了天堂，要你永世走不出地狱，要你痛忘人间的欢乐，要你在十八层地狱囚渡终生，你的万能的神、主、上帝是不会解救你的，因为你背叛了最神圣的他们，你是个罪恶的犯人，你十恶不赦目空一切，你内心不干净、不纯洁、不真诚，你是个罪人、罪人！你不会有幸福，不会有自由，不会有人喜欢你、接纳你，你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孤独流浪者，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地狱！是的，是个孤独流浪者！和你的神都对立，这个世界还会容忍你吗？你无地自容，你所做的一切都表明你不会有好下场、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嘛……哈哈哈……吉鸿发出放荡的狂笑，说，我告诫大家，不要违背神做出自以为是的事，否则，你将让世人诅咒终生，连你的下辈！
洪娜的哭是背着杜比巴的，阿妈利亚正好前来探望。这位年届六旬的阿妈踮着她的碎脚步拄一根枯树枝走进来，在门口听到了洪娜的恐惧的哭声后长叹了一口气(含杂着她年老未遇的沧桑所见)。阿妈利亚走到床边时洪娜才发觉，便擦了泪，拿出了永久性的那副笑脸。
孩子，阿妈利亚的眼睛里总是慈祥的温热的光芒。她说，我活了大半辈子，听到吉鸿的这些话心里怎么就不踏实……发觉失口，她又说，倒不是心里不踏实，而是对吉鸿的话有些不相信；杜比巴他们汉人是信佛教的，杜比巴常对我讲，佛是宽容的，是教一切众生都要慈善的，用行为种善因收善果，以胸纳百川的开阔去面对现实的，可……孩子，有些事连我也搞糊涂了，人若一老呀，什么事都搞不清楚，不管咋样，孩子，阿妈告诉你——到任何时候，人的信仰不能丢！
洪娜低低地回道：阿妈，我知道。
阿妈利亚接着说：孩子，不管怎样，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像没了魂似的，活在世间就会辨不清了方向，失去了精神，没了准则，乱糟糟地不知做什么，对什么又都含糊，你想，那还怎么生活啊？前几年拉兹布郎的一个叔伯，就是因为不听众人劝告，他么，从来就没有信仰的，可后来，一个夜里不小心跌下了悬崖，死的时候还高叫着“神啊，饶恕我吧！”你想，信仰是不是很重要的？孩子，万万不可以……唉。
阿妈利亚话没有说完。
洪娜低头不语。阿妈利亚没有发觉出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更没有发觉她苦闷的心理。
阿妈利亚走后，洪娜还处于怅惘的精神状态之中。露丽却又来了，这个分明村出众的姑娘是惟一坚信耶稣的。她对慈母洪娜表示理解，不像阿妈利亚那样婉转的说了一些很令人害怕的话，而是以聪明的本性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诱导慈母洪娜向她的信仰靠近。大概这个充满智慧的姑娘已经知道了洪娜是不肯有任何一种信仰的，于是露丽好心的先讲了几个小故事给洪娜，问她好听不好听。洪娜心思不在这上面，便淡淡地说：露丽，我其实心里没有什么的，你不必费心的来解闷。露丽却嘻笑，说，好吧，慈母，我教你唱一唱你从来没听过的歌子。
露丽说着，就用清脆的嘹亮歌喉唱起来了，并且一双手轻轻的拍打着，以柔和的节奏配成了十分好听的调子：
……
死亡的绳索缠绕我，
阴间的痛苦抓住我，
我遭遇患难愁苦。
那时，我便求告耶和华的名，说：
“耶和华啊，求你救我的灵魂。”
耶和华有恩惠，有公义，
我们的神以怜悯为怀。
耶和华保护愚人；
我落到卑微的地步，他救了我。
我的心哪！你要仍归安乐，
因为耶和华用厚恩待你。
主啊！你救我的命免了死亡，
救我的眼免了流泪，
救我的脚免了跌倒。
我要在耶和华面前，行活人之路。
我因信，所以如此说话；
我受了极大的困苦。
……
露丽在唱，洪娜在漠然的听，露丽唱毕了，洪娜还在保持着那种听的姿态。 露丽问：慈母，好听吗？
洪娜说：你唱的好听，但你唱的什么我没有听清。……露丽，我的心思……你不必……
露丽说：那我告诉你，这是《圣经》里诗篇中的第一百一十六篇，叫《赞神拯救的恩》……
洪娜说：我不想听。
露丽便无言可对，怔怔的站着。
洪娜却突然冷笑一声，问：露丽，你说说，当初我为什么要嫁给杜比巴？为什么要嫁给汉人？为什么要落脚到分明村来？
露丽沉重的回答她：慈母，那里都一样；杜比巴大叔他是个好人。
洪娜说：他是个好人吗？好人一定也要有宗教信仰，是不是？不是讲自由吗？传神的是……
露丽变了脸色，受惊吓样压低声音说：慈母，宗教……上帝都……公正的，这个世道是公正的，是慈善的，都是为了活得幸福快乐。
洪娜叹了口气。你说的对，露丽。她轻轻说，我们已经结婚了，而且，没有想过要分开。
这时，杜比巴归来的脚步声很笨重地响起来，越来越使地面的颤抖剧烈了。他总是那样走路。
分明村的各种景色正悄无声息的铺开来，几声鸟叫响在院子里。还有牡丹开花的声音。
拉兹布郎从老远的地方就喊着：杜比巴，杜比巴，你们汉人太多原则，我就不信！
露丽临出门，听到洪娜又轻叹了一声：是的，我们已经结婚了……
生的状态：与命相伴
一、这个世界复杂，即便要活，又不能只为自己，即便想死，也不能只为自己。
洪娜想了许多天，关于是继续留在分明村还是出走她迟迟拿不定主意。
珠玛三天两头跑来，最初言词隐约，代替她的母亲慰问洪娜近况，后又劝导说，以前是白俩(灾难)降下来了，现在，依布利斯(魔鬼)已经无常(死亡)，古拉黑(苦难)已经过去；一切等阳上(人世上)都将如主麻日(******聚礼日)那么盛大、热闹和富有生机。并且鼓励着要洪娜坚强的活着，要把里拉培养教育成能够独立生活的人。珠玛说，慈母，里拉整日里酒肉穿肠，为什么你不劝导他回家？洪娜苦笑着，抚摸珠玛发黄的头发，低泣声调回答她，由不了我啦，洪娜是个无能的母亲。珠玛又说，里拉在外和朋友说，等你无常了，他要为你立个良母牌坊。洪娜霎时变了脸色，吃惊地问，他真这么说？珠玛点点头。洪娜禁不住地放声哭了，她告诉珠玛说，这并不是里拉的真心话，他肯定是在讥讽我，他这是在逼着我离开或死去，他总看不起我为他当母亲，我一刻不离开分明村，他也一刻不回来，看来我是无法再生活下去了……珠玛什么话也没再说，十分懊丧地离开。第二天她又来，她对洪娜说，里拉果真请了个木匠做了一片大大的木板，说是他要提前为你做好准备。洪娜这次没有哭，她笑了笑说，难得他有这么一片孝心。但珠玛看到慈母洪娜笑得很勉强，眼里噙着泪花，仿佛心里有着极大的悲痛，只是并没有哭出来。
珠玛跑出去找到里拉，把他拉到旁边，悄悄问：你这是做什么？慈母还活着，你就要给她做无常后的事，你这不是逼着让她早点无常吗？
里拉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装出十分认真的样子，反问：我不对么？这样提前准备，是免得她死后我手忙脚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珠玛说：你把木板拿回家去吧，千万别在上面刻上字，到时候，我帮你记着。
里拉哼了声，问：你？你凭什么帮我记着？
珠玛半恼怒地连声问：怎么？杜比巴大叔生前的承诺你不遵守了？你是不是反悔了？难道……我明白你是对露丽有了好感，可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露丽会答应你吗？你癞蛤蟆……违背伊玛尼(良心)！我违背信仰规定对你你还……
里拉趁着半醉的窘态，“啪”的给了珠玛一记响亮的耳光。厉声说：听着，珠玛，我见不惯你们半生不熟的羊肉！别再缠我！
珠玛扬一扬头，脸上里拉的五个手指印明晰的暴现出来了。她咬了咬牙，叫道：里拉，你想打架吗？去年我参加拉兹布郎大叔他们草原姑娘摔跤，我得第二，不怕你这个懦弱的孱头！
里拉站着，脸上表情变化不一。
里拉，珠玛说，你想反悔也得看好年代，这已经不是你们男人说了就算的社会了，何况，你又不是出生在那种社会里！我告诉你，你要不把这块破木板拿回去，我就和你……我骂你是赫娃尼(牲畜)！你接受不接受都是赫娃尼！
里拉低低的问：你到底想怎样？
珠玛说：我要你对慈母好！
里拉又冷哼一声，说：你对吉鸿会长说去吧，他是宗教的头；还有，她为什么反对我们信佛？没有信仰的人，分明村是不受欢迎的。
珠玛说：你乱造谣！慈母怎么会是没有伊玛尼(信仰)的人？！我们都是真主的阿卜杜勒(仆人)！但是……当然，我的背叛例外！
里拉冷笑说：那你知道她信仰的哪个教？我是她的儿子，连我都不知道，你知道？
珠玛愣住了。
里拉看着珠玛那张丑陋的脸更变的丑陋了，继续说：没有人能逃避得过去，从来没有！在这个分明村里，你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宗教信仰！我们的神仙是神圣的，只要你是个干净的人、是个忠诚的人，你就不会没有信仰的……你的一切受他们监视，逃不掉的！
珠玛低说道：难道……这是真的？
里拉说：我会说假话吗？我会诽谤我的母亲吗？我是对神最忠诚最没有杂念的人啊！神啊，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个母亲？为什么我这么忠诚的人却偏偏会给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女人生下来？这是命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珠玛看到里拉是真的痛苦了，心里就好像也不滋味。里拉，珠玛说，慈母是个善良的人，假如她是没有伊玛尼的，我们也要原谅她……
不行！里拉粗暴的叫道，谁也不能对神不尊敬！这个世间，只有神才说了算！我坚信！(另外的一层是：里拉倒也暗喜，珠玛终于把目标从这一件事转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不再跟他探讨父亲生前的那件承诺。因而，他脸上隐含着微笑。)他说，包括你们不承认其他信仰的人都接受了，她，为什么会没有？
与此同时，洪娜在她的小屋里悲苦交集，她发自内心的问题由口中毫不忌讳地说出来了：神么？神倒底在哪里啊？你走出来让我看一看呀！
起风了。杜比巴坟头上插着的引魂旗杆摆了两摆，白色纸旗唿啦啦地悠扬着。
多教会会长吉鸿正对着许多眨着茫然眼睛的青年们传授神课。他站在高出平地一截的台子上，用他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遮住一幅题为《神》的画面，他讲道：神是至高无上的，是我们一切凡人只能心底敬仰而不能目视的，我们凡夫俗子的眼睛是达不到看见神那崇高的面貌的。神其实无处不在，盯着我们的每个言行。神为我们指正道路，为我们创造万物，神说孩子们，你们勇敢的按照我的旨意去生活吧，这没有错！只要你们心灵是洁净的，心底是善良的，美好的前途上就有闪亮的光芒在照耀着你们前进！那么，孩子们你们可能要问，谁是神的代言人呢？吉鸿又用他那双勾魂似的眼睛左右瞪着大家，他顿了顿又说：这就是——我们大家！你只有对神真正打开心胸，神才会把美好的东西传给你，让你知道前方的路怎么走。黑暗、光明、善良、罪恶，你的所有选择是神给予的，聪明者会走上光明大道，愚蠢者就只有黑暗在等待着你……
吉鸿的妹妹静子也夹杂在人群中间，她嘟着小嘴，用不屑一顾的神情注视着吉鸿，她嘲笑的眼睛里收揽进去的吉鸿宛若是一只小虫豕，一只蠕动着的、以寄生为活着的准则的小虫豕。
孩子们，如果谁会对神有不恭的行为，神会说这样的话——吉鸿演讲得很如意，满脸是喜悦——孩子们，不怕你们做错一件事，就只怕你们永远错下去——吉鸿模仿的不知是谁的口音，但在他，那就是神在发言，在控制着他那并不只是属于自己的嘴脸——神是宽容的，是对你们大家有恩德有教诲的，从来也没有人会对神产生怀疑，从没有过！真的！因为用神的大公无私和奉献精神以及对我们凡人的恩赐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孩子们，你们可以看清楚，神是从来不向我们索取的，哪怕这么一小丁点——吉鸿用一只手指弹着另一只手指甲盖，做等比的动作——孩子们，你们也许要问：既然神不索取，却又要为凡人的终生保佑安康，那不是很累的吗？对！神就是这么伟大的！也不会累，因为他是神！不是人！这也就是为什么要你们来尊奉神的原因。神这么为我们照亮道路，而我们这些孩子们该做些什么呢？——吉鸿用诡诡的眼睛看大家，喉咙间不自由主地有东西翻上翻下——孩子们，很简单的问题摆给你们：请大家抬头看我们这个教堂，多宏伟多漂亮的建筑啊！再看我们这教堂的设置，多么庄严、多么肃穆、多么神气啊——吉鸿自个儿又讲又感动地赞叹着——再看我们自己，每一个孩子都是在神的爱护下健康的成长着，啊神！多么令我们感动的神啊！孩子们，至于你们到底该做些什么——吉鸿的脸像开着的紫槐花——好吧，我今天就代表神向你们这些刚刚涉及神教的孩子们郑重地宣布一件你们应该做的事：孩子们，可以把四季瓜果蔬菜五谷杂粮陈酿美酒之类的东西带到教堂来，来给供桌上添一点设献的内容，请神时时刻刻保佑在你们的周围，永远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孩子们，要学会做好事、做善事，还可以把你们的零花钱积攒下来献在神坛供桌上，孩子们你们应该知道，神是要受香火的……只这么一点，一点点啊……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静子在人群中愤愤的骂，她的声音足可以使吉鸿听得见。
几个不大专心听吉鸿讲授神课的青年转回身来，不解地盯着静子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