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猪嫲终于知道那个深夜摸进房间的男人是他,她有了个准确的目标,不用那么辛苦地寻找了,在此之前,她几乎把唐镇清瘦的男人都怀疑了一遍,没有找出答案。她也一直期待在余狗子去赌博的寂寞夜晚,那人能够再次进入她的房间,现在如愿以偿。沈猪嫲觉得自己枯萎的生命之花再度开放。
以前,沈猪嫲根本就瞧不起李骚牯。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唐镇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家里穷得叮当响还不算,讨了老婆后,还经常跑到尿屎巷里听女人撒尿,偷偷地趴在地上,透过茅房门底下的缝隙,看女人屙屎。某天晚上,他偷看一个女人时,被那女人的老公抓到,他的头被按在了茅坑里,弄得满头满脸全是臭屎……这样一个男人,有哪个女人会看得起他,就连他的老婆王海花也瞧不起他,在背后咒他:“短命鬼!”
沈猪嫲发现自己错了。
以前都走了眼,看错了这个干瘦的男人。
他的床上功夫竟然这么好,她的肉体被下作的余狗子拿去还过多次赌债,就没有碰到过一个能够让她满足的男人,那些烂赌鬼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她的命运如此悲凉,嫁给余狗子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如果有个男人能够让她满足,她也会觉得人生有些灿烂阳光。她早就看穿了,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还不是为了两张嘴,上面的嘴巴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也应该让下面的嘴满足,这样不会白活一生一世。李骚牯给她带来了希望和幻想,她相信,李骚牯还会在深夜爬上她的眠床。
李骚牯的身份可是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是唐镇团练的副团总,谁不对他刮目相看?他还用得着去尿屎巷听女人撒尿,或者偷看女人屙屎?他想要个女人睡睡还不容易?如果沈猪嫲真的伴上了他,他难道不会保护她?就是她在尿屎巷说别人的闲言碎语,也不会有人敢随便的打骂她了……想着这些问题,沈猪嫲心里能不乐开花吗?就是在梦中,也会笑醒!
沈猪嫲的菜卖得差不多了,把给胡喜来留的菜送到了小食店里。
胡喜来在木盆里洗猪大肠。
沈猪嫲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吃臭哄哄的猪大肠,她就不喜欢吃,上次从胡喜来这里偷回去的猪大肠,她一口没吃,全部被如狼似虎的余狗子和孩子们吃光了。
沈猪嫲喜形于色的样子让胡喜来十分不爽,他没好气地说:“沈猪嫲,你拣到金元宝了?你的牙齿都笑掉了!”
沈猪嫲说:“比拣到金元宝还好的事情都被老娘碰到了,气死你这个老乌龟!”
胡喜来总是那么大的火气:“把菜放下就滚蛋吧,不是你的菜好,老子懒得理你这个千人吊万人干的烂狗嫲!”
胡喜来如此恶毒的咒骂,她也不恼火,笑着离开了。
胡喜来恨恨地说:“这妇人是疯了!”
沈猪嫲走出店门,李骚牯阴沉着脸走过来,她笑脸相迎。没想到,李骚牯压根就没拿正眼瞧她,不认识她似的,从她身边走过,扬长而去。沈猪嫲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自语自言道:“这官人好神气哟,是个男人!”她想,李骚牯肯定不可能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她期待着深夜和他的碰撞。
沈猪嫲根本就想不到,李骚牯是她的灾难。
这个深夜,沈猪嫲没有等来李骚牯,欲火烧发疯的她,独自一人在卧房里野猪般嗷嗷叫唤。
李家大宅后院的一个秘室里,李公公和李慈林在油灯下商量着什么重大的事情。李骚牯操着刀,带着几个团练在李家大宅里巡逻,李慈林特别交代过他,要注意安全,现在是关键的时候。
李骚牯不清楚李公公和李慈林在秘谈。
李慈林说:“顺德公,唐镇基本没有甚么问题了,主要的人都控制在我们手上。游屋村是唐镇底下最大的村,游秤砣死后,村里的一些重要的人物也被我控制,他们的村团练也成立起来了,会听命我们。唐镇范围内的其他乡村,也都成立了村团练,这些武装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不会有甚么问题了。现在,唐镇的民心都向着顺德公,我看时机成熟了。”
李公公的手托着光溜溜的下巴,沉思了一会说:“还是要做好各种准备,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李慈林说:“好!”
李公公沉吟了会说:“李时淮捐了不少银子,你以后对他客气点。”
李慈林咬着牙说:“我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李公公说:“克制,你一定要克制!小不忍则乱大谋!等我们完全掌控了唐镇的局面,由你怎么处置他!”
李慈林点了点头。
李骚牯带着两个团练来到左院外面,两个团练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操着钢刀。左院李家大宅里独立的一个院落。唯一通向这个院落的圆形拱门紧紧关闭,李骚牯来到门前,推了推,然后又拿起锁住门的铜锁看了看。李骚牯正要离开,有女人嘤嘤的哭声从左院里面飘出来。
李骚牯心里咯噔一下。
她为什么要哭呢?
李骚牯心里升起一股凉气,想起那张美貌的脸,浑身禁不住颤抖。
一个团练问他:“李副团总,你这是——”
李骚牯努力平息着自己紧张的情绪,慌乱地说:“没甚么,没甚么。我是尿急了!”
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五日,黄道吉日,是唐镇土地庙落成后开光的日子。唐镇又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人们准备了猪肉鸡鱼三牲祭品,等请神仪式完成后,拿到庙里去祭拜祈福。这天,修城墙的工地停工一天,所有人都要参加请神仪式。李红棠这天没有出去寻找母亲,她也要去祭拜土地,希望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降福于她,早日找到母亲。她一早起来,把渐渐变白的头发梳好,扎上辫子,盘在头上,用蓝花布包上。今天,她还挑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半新的衣裳穿上,这样穿戴齐整去拜土地,显得诚心,她一直认为心诚则灵。时候一到,她就带着穿着白棉袍的弟弟走出了家门。
李红棠姐弟走在镇街上,还是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李红棠的脸色苍白憔悴,可难于隐盖她的秀美和婀娜身姿,冬子的俊秀挺拔自不必说,他们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许多人私下里说:“你看李慈林那五大三粗的样子,怎么就能弄出如此标致的一双儿女?”许多没有结婚的后生崽也偷偷地用冒火的目光瞟李红棠,要是别的姑娘,他们会上前挑逗,对李红棠,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害怕李慈林,谁敢动李红棠一根毫毛,李慈林还不活劈了他。他们只能在内心表达对李红棠的爱慕,他们私下里说,谁要是娶了李红棠,那是天大的福气。
在这些人中,有两个人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
一个是王海荣。王海荣站了一个巷子口,目光紧紧地瞪着李红棠,喉头滑动着,吞咽着口水。这个时候,他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加入团练!这也许能给他带来一些机会,也许可以改变卑贱贫苦的人生,或者可以成为李慈林的乘龙快婿。
还有一个人就是侏儒上官文庆。他的脸消瘦了许多,脸色蜡黄,他躲在一个角落里,用无神的目光注视李红棠。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好像很快就要死了。他的母亲朱月娘也发觉不对,带他到郑士林老郎中那里看过,郑士林给他看完后,皱着眉头说:“文庆的虚火很旺,先开点药给他调理一下再说吧。”朱月娘带儿子走后。郑士林对儿子郑朝中说:“上官文庆中了毒,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毒,这种毒会不会要他的命,我也不清楚,给他开了打毒固元的药,不知道能不能起点作用!”郑朝中点了点头。郑家父子的话,上官文庆自然听不见,可他真的有种预感,自己快不行了。他想,自己死了不要紧,希望自己死之前,能够看到李红棠的母亲归来,能够看到李红棠开心的笑脸。
李红棠对那各种各样的目光无动于衷,包括王海荣和上官文庆的目光。
焕然一新的土地庙,仿佛让唐镇人看到了希望。
土地庙里的神龛上,土地爷和土地娘娘的塑像被红布遮盖着,要等请神仪式结束后,红布才能揭开,披在塑像身上,然后,会由壮实的年轻人抬着,在唐镇的街道小巷和田野上出巡一遍。
请神仪式在正午开始。
土地庙门口的那棵古樟树,披红挂彩。古樟树前面用木头搭建了一个两米多高的坛子。正午时分,阳光绚烂。唐镇百姓都聚集到土地庙前的空坪上。李公公也来了,各族的族长也都来了,他们站在第一排。李公公穿着黄色的丝绸棉袍,面带诡秘的笑容,身后站着带刀的李慈林和李骚牯,他们的脸色凝重肃杀。
请神仪式由朱银山主持。
朱银山站在坛子前,拖长了声调说:“请神仪式现在开始,放炮——”
顿时,鞭炮声噼噼叭叭响起,几杆土铳齐放,响声惊天动地,很多人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鞭炮和土铳的轰鸣声沉落下来。
朱银山又拖长声调说:“王巫婆上台请神——”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坛子右侧几丈远处的王巫婆身上。王巫婆穿着一身五色的衣服,戴着一顶五角的布帽子,每个角一种颜色。她的这身打扮在冬子眼里,就是一只花蝴蝶。她松树皮般的脸是褐色的,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灵异之气。她的两手各攥着一束点燃的长香。
人们的目光里出现了惊恐的神色。王巫婆是个让人恐惧的人,基本上不和唐镇人有什么深刻的交往,成天躲在家里,只是有人请她去做事,才会出门。据说她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符咒,那些神秘的符咒有着惊人的作用,比如,你喜欢上了某个人,王巫婆就可以给你张画满符咒的黄裱纸,想办法把符咒烧成的灰放在茶里给你喜欢的人喝了,她就会着了魔般的跟着你……没有人敢对王巫婆不敬,包括唐镇最清高的郑士林老郎中。王巫婆作法时,人们都会抱着一颗敬畏之心,生怕被她看出来不敬后降祸在自己身上。
王巫婆攥着长香的双手舞动着,不停地在原地旋转,越舞越快,越转越快,不一会,她就变成一团模糊的彩色幻影,头脸身体都看不清楚了,她的嘴巴里飞快地吐出一串串谁也听不懂的尖锐的咒语,尖锐的声音在阳光中打着旋子,无限地飞升……唐镇人相信,神真的附在了她苍老的身体上。
王巫婆竟然在飞速的旋转中飞了起来,那团彩色的幻影腾空而起,落在了两米多高的坛子上。
大家目瞪口呆。
王巫婆停止了旋转,跪在了坛子上,紧闭双目,口中还是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就在这时,有人抬头望了望天,惊呼道:“天狗食日!”
天空中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被残食,一点一点地变黑……天狗食日是十分罕见的事情,而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出现,像有什么惊天的预兆,仿佛有什么灾祸会降临到唐镇。人们顿时惶恐不安。连唐镇人的主心骨李公公也惊骇不已,连声说:“不妙,不妙——”
跪在坛子上的王巫婆突然睁开了眼睛,咒语声嘎然而止。
她缓缓地站起来,脸皮抽动着,浑浊的眼中惊恐万状。
她喃喃地说:“要有大事发生了,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巫婆的话说出口后,唐镇人骚动起来。
李公公站在了木坛下,稳定了情绪,挥着手中的龙头拐杖,大声说:“父老乡亲们,大家不要慌,听老夫说几句。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会有事的,我们一起向土地爷和土地娘娘跪拜,保佑唐镇平安,风调雨顺,大家没病没灾……”李公公说完,就走进了土地庙里,揭掉了土地爷和土地娘娘头上的红布,焚香跪拜。
他的双膝落地,跪在了神龛下。
庙门外的百姓也纷纷跪下,顿时,祈祷的呼号声响起。
冬子也跪下了。
可他没有说话,头一直仰着。
他看着天狗渐渐地把太阳无情地吞没。
天地一片黑暗,从来没有过的黑暗,让人窒息的黑暗。冬子想,这是一场噩梦,比中秋节夜里那场噩梦还恐怖的噩梦!他感觉到唐镇真的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了,他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感觉到唐镇的危险。
呼号声越来越响,在黑暗中冲撞。
呼号声中还夹杂着哭声。
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天空就亮出了弯弯的细细的一条金线。
金线发出刺眼的光芒,冬子的眼睛被灼伤,疼痛极了。
渐渐地,太阳一点一点地露出颜面,大地也渐渐明亮起来。就在太阳圆圆的脸全部露出来时,人们看到天空中飘下一块黄布。那块黄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跪在那里,抬头仰望那块缓缓飘落的红布,人们的表情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