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棠回转身,她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此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袭黑色的袍子,头上蒙着黑色的斗篷,胸前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有个裸身的小人。此人有着一张白生生的脸,突兀的额头,眼睛幽蓝深陷,高高的鹰钩鼻,宽阔的嘴巴,红色的胡茬。李红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相的人,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狐仙?李红棠吓得昏倒在地。
“可怜的姑娘!”黑衣人把李红棠的头抱在臂弯里,用另外一只手的拇指掐住了她的人中。李红棠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醒转过来。她真切地听到黑衣人充满慈爱的声音,“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魔鬼,我叫约翰,是上帝派来传递福音的人。”李红棠惊恐地望着他,她不知道什么叫上帝,也不知道什么叫福音,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后退。
传教士约翰笑着耸了耸肩,“姑娘,我真的不是坏人,也不是魔鬼,你误会我啦——”
李红棠想,如果他是狐仙或者坏人的话,在她昏迷过去时就加害自己了,可他非但没有加害自己,还把自己救醒,也许他真的是好人,可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唐镇人身上没有的味道。
她嗫嚅地说:“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约翰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去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李红棠疑惑地说:“你要去唐镇?”
约翰诚恳地说:“对,我要去唐镇。”
李红棠无语,转身默默地下山。
约翰说:“姑娘,你等等——”
他跑进路旁边的松林里,不一会,牵出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背上驮着两个箱子。约翰牵着马,追了上来。李红棠看到这匹漂亮的枣红马,心里对狐仙的疑虑打消了,可她对约翰还是十分警惕,这个怪人为什么来唐镇?李红棠伸手摸了摸枣红马缎子般的皮毛,她喜欢它。约翰笑了笑,“姑娘,看你很累的样子,骑马吧。”
李红棠睁大眼睛,“骑马?”
约翰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把李红棠抱上了马背。李红棠惊叫起来。约翰说:“别怕,你的手抓住缰绳。”然后,他把李红棠的脚放在了马镫上。李红棠骑在马上,很是不安,连声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约翰说:“不用怕的,姑娘,我牵着马走,你坐稳,不会摔下来的。”
不一会,李红棠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骑马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十分的奇妙,她想,如果这匹马是自己的,就可以骑着它去找母亲了,那样不会如此辛苦,也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
骑在马上,李红棠对这个叫约翰人有了些许的好感,戒备心稍微放松了些。
即将天黑的时候,一个外国人牵着高大的驼着李红棠的枣红马进入唐镇,在唐镇引起了不小的镇动,唐镇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李红棠羞涩地低着头,一个劲地对约翰说:“让我下来,快让我下来。”
路过土地庙门口时,约翰的脚步缓慢下来,他往土地庙里面看了看,目光意味深长。
约翰在胡喜来小食店对面的雨来客栈门前停了下来,把李红棠抱下了马。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红棠的脸像烧红的火炭,烫得难受,一下马,她就一溜小跑,回到了家里。
胡喜来走出了小食店。
约翰从头上摘下斗篷,露出满头浓密的红色的头发。
胡喜来心里叫了一声:“啊,红毛鬼!红毛鬼来到唐镇了!”
冬子在阁楼里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哗,他打开窗户门,看到了那个古怪的外国人,高大的枣红马和骑在马上羞涩的姐姐。他的目光十分迷惘,无法弄清姐姐为什么会骑着枣红马回到唐镇,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没有找回母亲,却带回了一个长相奇异的男人。他甚至有些不安,感觉这个长相奇异的外国人将要在唐镇发生什么祸事。
约翰的枣红马吸引了很多唐镇的孩子,大人们散去后,夜色来临,他们还在雨来客栈门口,嘻嘻哈哈地观看那匹漂亮的枣红马。阿宝也去看了,他站在那里,觉得到真实的马和李驼子扎的纸马有本质上的不同。约翰在雨来客栈住下了,他把马背上的两个皮箱搬进了客栈的房间,枣红马也被客栈的伙计牵到后面的院子里去了,孩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雨来客栈是唐镇唯一的旅馆,很小,也就只有四五间客房,因为山高皇帝远的唐镇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人来,偶尔会来个把收山货的客商,就住在这个地方。雨来客栈老板余成并不是靠开旅馆赚钱,唐镇人都知道,唐镇的赌鬼们都会在夜色浓重后溜进雨来客栈。
雨来客栈有客人入住,胡喜来高兴,因为客人会选择到他这里吃饭,这是他多年的经验。果然,约翰收拾好东西好就来到了胡记小食店。披在他头上的斗篷不见了,露出满头的红头发。胡喜来见他进来,又是兴奋又有些恐惧,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约翰要了两个菜,一碗米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吃饭前,约翰闭上眼睛,低着头,用手指在胸前画着十字,口里喃喃地说:“主,求你降褔我们,并降褔你惠赐的晚餐,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
胡喜来满脸堆笑地问道:“客官,你需要来点酒吗?我们这里的糯米酒味道很不错的。”
约翰摇了摇头,朝他笑了笑:“我不喝酒的,谢谢!”
胡喜来又问:“客官,你是从哪里来的?”
约翰说:“英国,你懂吗?”
胡喜来一脸迷茫:“不晓得,从来没有听说过。”
约翰又笑了笑:“你现在不就懂了,我是从英国来的。你一定想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是吗?”
胡喜来点了点头,心想,这个人还挺鬼的,还明白他心里想的事情。
约翰说:“我是天主的使者,来传播天主的福音。”
胡喜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天主——”
约翰继续说:“对,天主!天上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天主,宇宙万物都是天主创造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飞鸟和鱼……你和我,都是天主的产物。人类的贫穷和富贵,生或死,都由天主评定,天主惩罚恶人奖赏善人,万能的主公平正义。人都是有灵魂的,人死了灵魂也不会湮灭,灵魂得到天主的宠爱就会升上天堂,否则就会下地狱。”
胡喜来的目光呆呆地停留在约翰幽蓝的眼睛上,仿佛灵魂出了窍。
约翰不说话了,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这时,有个人躲在小食店的门外,往里面探头探脑。
吃完饭,约翰闭上眼睛,手指在胸前画着十字,喃喃地说:“全能的天主,为你惠赐我们晚餐和各种恩惠,我们感谢你赞美你,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躲在门外的那个人神色仓皇地跑开了。
李红棠烧了一盆热水,细心地洗着脸,心里特别不安。冬子独自坐在阁楼的窗前,眼睛斜斜地窥视着胡记小食店,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异国人走出小食店前,他看清了门外的那个仓皇跑开的人,这个人就是参加团练不久的王海荣,他腰间也挎着刀。他朝兴隆巷跑去。
姐姐在洗脸前对他说:“冬子,把窗门关上吧,冷风灌进来了。”
冬子无动于衷。
李红棠洗完脸,给油灯添了点菜油,用针尖挑了挑灯芯,灯火跳跃着明亮了许多。她拿起了家里的那面铜镜,铜镜是游四娣嫁给李慈林时,游家的给的嫁妆,是游秤砣特地到很远的汀州城里买回来的。铜镜好久没人用了,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李红棠悲凉地用布帕擦了擦铜镜,铜镜顿时透亮起来。她颤抖着手,把擦亮的铜镜放在了面前。
冬子瞟了她一眼,突然喊了一声:“阿姐——”
他扑过来,抢过了铜镜。
李红棠哀怨地说:“阿弟,你这是干甚么呀!”
冬子说:“阿姐,你不要照镜的,不用照镜也很美丽——”
李红棠说:“阿弟,快把镜子给我。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自己变丑了,头发也白了。给我吧,不要紧的,让我看清自己的脸,看清楚到底变成甚么样子了。就是变成鬼,我也不会难过的,这是我的命!”
冬子眼泪涌出了眼眶,“阿姐,你这是何苦呢?你不要再去找妈姆了,好吗?”
李红棠苦笑着说:“妈姆我会一直找下去的,谁也阻拦不了我。阿弟,你不必劝我,也不必担心我。快把镜子给我,听话——”
冬子无奈地把铜镜递给了姐姐。
李红棠的脸凑近了铜镜,目光落在了铜镜上,心一下子抽紧,大叫了一声,手中的铜镜“哐当”一声掉落到楼板上。
她看到镜中的那张脸变得皱巴巴的黯淡无光,仿佛看到的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她才十七岁呀!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李红棠欲哭无泪,这也是几天的事情,脸就变老变皱了。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和她母亲游四娣一样,是唐镇最善良的女人。可现在,她仿佛遭了灾劫,未老先衰。李红棠想起了被父亲他们杀死的那两个可怜的异乡人,难道是父亲的报应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喃喃地说:“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冬子哭着对她说:“阿姐,你是不是病了?明天到郑老郎中那里去看看,让郑老郎中给你开点药吃,就会好的。阿姐,你不会有事的。”
李红棠把冬子搂在怀里,哽咽地说:“阿姐不去找郎中,阿姐要找妈姆,等找到妈姆了,阿姐就好了。”
冬子在呜咽。
窗外的风在呜咽。
李红棠说:“阿弟,阿姐要是变得越老越丑了,你会嫌弃阿姐吗?”
冬子含泪说:“阿姐,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是我的亲姐姐,我不会嫌弃你,你在我眼里,永远都那么美丽。”
李红棠说:“阿弟,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像妈姆那样,爱你惜你!”
冬子说:“阿姐——”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冬子说:“阿姐,你不要下去,让我去开门吧。”
冬子擦着眼泪下了楼。
冬子开了门,父亲李慈林走进来,带进来一股寒风,冬子打了个哆嗦。
李慈林问:“红棠呢?”
冬子说:“阿姐在楼上。”
李慈林发现儿子哭了,粗声粗气地说:“你哭甚么?老子又没有死,等老子死了你再哭吧!”
他急匆匆地上了楼。
李红棠坐在床沿上,用手帕擦着眼睛,眼睛又红又肿,像个烂桃子。
李慈林站在她面前,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把脸转到另一边。李慈林很长时间没有好好打量女儿了,见到女儿变成这个样子,心一沉,冰凉冰凉的。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压低了声音说:“红棠,你这是怎么啦?”
李红棠没有吭气,不想和父亲说任何话。
李慈林见女儿无语,叹了口气说:“红棠,爹晓得我对不住你,没有好好照顾你,等我忙完这一段,顺德公真正登基后,爹会好好待你的,你不要再去找你妈姆了,在家好好调养,你要什么,那怕是天上的星星,爹也会摘给你的!”
李红棠还是不搭理他。
李慈林顿了顿,又说:“红棠,爹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实的告诉我。”
李红棠无动于衷,心情特别复杂,仿佛又闻到了血腥味,血腥味从父亲身上散发出来。
李慈林说:“红棠,你怎么会和那个红毛鬼一起回来的?你是在哪里碰到他的?”
李红棠无语。
李慈林焦急地说:“你开口说话呀,红棠!”
李红棠还是无语,她不清楚父亲为什么急匆匆回来问她这个问题,觉得自己和谁一起回到唐镇,和他都没有关系,从亲眼看到他杀人那天起,她就和他拉开了距离,天与地般的距离,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曾经正直善良的人。
李慈林火了,“你说话呀,哑巴了呀——”
李红棠突然躺上了床,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李慈林被女儿的举动气得发抖,指着床上的女儿说:“好,好,你不说,你不说好了——”
他没有像打老婆那样毒打女儿,还保持了一丁点儿良善。李慈林知道女儿是不会向他说出任何事情了,只好跺跺脚,悻悻而去。
上官清秋关好铁匠铺的店门,呐呐地说:“死老太婆,还不送饭来!”
约翰的到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想法。他的两个徒弟过去看热闹回来后,他这样说:“你们真是多事,有甚么好看的,唐镇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要凑热闹,打好我们的铁就行了,有我们这个手艺,什么朝代都有饭吃,饿不到我们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个徒弟频频点头。
过了一会,上官清秋就让他们回家去了。
上官清秋点上一锅水烟,咕噜咕噜地吸着。
他等了很久,才等来朱月娘的叫门声。
上官清秋开了扇小门,对朱月娘说:“老子都快饿死了,你怎么才来!”
朱月娘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装着饭菜的竹饭笼递进去后就离开,而是从小门里挤了进去。铁匠铺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上官清秋晚上就睡在这里。朱月娘进了那个房间,把竹饭笼放在了黑乌乌的桌子上。
上官清秋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眼泪汪汪,就说:“死老太婆,说你两句你就哭呀,甚么时候变成哭脸婆了?”
朱月娘说:“死铁客子!你以为我会为你哭哇,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为你落半滴泪!”
上官清秋笑笑:“那你这是为哪般?”
朱月娘叹了口气:“说了也等于没有说。”
上官清秋又笑了笑说:“死老太婆,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