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唐镇人记忆中少有的大雾。冬子走在湿漉漉的小街上,两步开外走过来的人也看不清其面目。他欣长的身子被神秘莫测的浓雾包裹,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他看不清的东西,或者危险与灾祸在向他临近?天亮后,姐姐在灶房里做饭,母亲在屋后的小院晾衣服,他鬼使神差地走出家门。冬子茫然地在浓雾弥漫的小街上走了一段后,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于是就返回了家里。雾从天井上空以及门扉里涌进来,屋里也变得灰蒙蒙的。
冬子来到灶房里,姐姐在熬稀粥,她的脸红扑扑的,宛如熟透的山果。冬子坐在灶膛前,不时地往灶堂里添柴。他一声不吭,李红棠也一声不吭。不一会,游四娣也进了灶房,平静地对儿女说:“妈姆出去一下,等你们爹起床后,把他的早饭伺候好,你们不要惹他生气。我走了,记住妈姆的话!”李红棠点了点头:“妈姆早点回来。”冬子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里异常不安。
游四娣用一块蓝色土布裹起自己的头脸,匆匆走出了家门。冬子随即跟了出去,看着母亲一刹那间消失在浓雾之中,如梦如幻,他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
浓雾中似乎埋藏着许多陷阱,可怕的陷阱,母亲会不会掉进去?浓雾又像隐藏着一张巨大的嘴巴,将他母亲吞噬。
冬子脑海一片茫然,他无法阻止母亲的离开,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
大雾在晌午时分被阳光驱散。
温煦的阳光照在唐镇的屋顶上,蒸发出丝丝缕缕的水汽。冬子见到阳光,心里爽朗了些,阳光的确是好东西,它能够驱散诡异的浓雾,也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阳光出来后,冬子心痒痒起来,他想出去,不想呆在家里。李文棠自个到田野里去干活了。父亲李慈林还在卧房里沉睡。冬子听到他的呼噜声,心里异常沉闷,他又想起了夜里的情景。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更让他急于要走出家门。
就在这时,李骚牯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他看到冬子,粗声粗气地问道:“冬子,你爹呢?”
冬子不喜欢这个本家叔叔,他老说长得眉清目秀的冬子像个女孩子,这话对冬子来说,是羞辱和蔑视。冬子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今天也不例外,他没好气地用手往父亲的卧房指了指。李骚牯二话不说冲进了父亲的卧房。不一会,李慈林和李骚牯出来了,匆匆而去。李骚牯走时,用手摸了冬子的头一下,冬子觉得很不舒服。
冬子想,他们要干什么?
冬子也离开了家。
他来到阿宝家门口,朝里面喊了声:“阿宝——”
阿宝爹张发强是个木匠,他正在厅堂里做水桶,听到冬子的叫声,说:“阿宝,冬子寻你去玩了,快去吧!”
阿宝答应了一声从房间里跑出来。
张发强对着他出门的背影说:“不要跑太远了,早点归家!”
他们俩勾肩搭背,沿着湿漉漉的小街,朝镇西头走去。阿宝说:“你要我和你去哪里?”冬子有自己的想法,可他没有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阿宝,只是这样说:“你和我去了就知道了。”阿宝说:“你总是鬼头鬼脑的,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和你去了!”冬子说:“阿宝,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阿宝说:“当然啦。”冬子说:“那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和我去吧,求求你了。”阿宝眨了眨眼睛说:“好吧,就听你这一回。”
他们走出了镇子,来到了唐溪边上。
因为昨天的雨水,唐溪的水流浑黄,湍急,还发出低沉的咆哮。冬子心惊肉跳,想起了夜里的噩梦。阿宝发现了他的惊恐:“冬子,你怎么啦?”冬子不想告诉他那可怖的梦境。冬子说:“没什么,我们走吧。”
冬子的脚踏上了小木桥,往对岸走去。阿宝跟在他后面。小木桥颤悠悠的,他们都小心翼翼,阿宝胆子小点,走着走着便伸出手拉住了冬子的衣尾。其实,冬子也胆战心惊,他心里想着事,硬着头皮过小木桥。他们走过了小木桥,阿宝目光迷离地问:“冬子,你要带我去哪里?”冬子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到了你就知道了。”阿宝挠了挠头说:“我爹要知道我跑那么远,会骂我的。”冬子说:“我不会告诉你爹,你爹不会知道的。”阿宝看了看田野里稀稀落落劳动的人,说:“要是他们回去告诉我爹,怎么办?”冬子也看了看田野,阳光下的田野一片金黄,晚稻很快就要收成了。他说:“他们不会告诉你爹的,我们快走吧。”
他们穿过田野中间的一条小道,朝五公岭走去。唐镇四周的山岭都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只有五公岭上没有几棵树,却长满了野草。这是个乱坟岗,就是阳光灿烂的时候,这里也充满了阴森的鬼气。
他们的脚步刚刚踏上五公岭,一股阴风吹过来,冬子打了个寒噤。阿宝的牙在打颤:“冬子,我们回去吧。要知道来五公岭,打死我也不干的!”冬子心里也害怕极了,如果让他一个人来,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叫阿宝一起来是为了壮胆。他来五公岭,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一个猜想。冬子说:“阿宝,勿怕,我们手拉着手。”冬子伸出了手,阿宝也伸出了手,他们的手拉在一起,相互感受到了对方手掌的冰凉。
他们走进了荒草凄凄的五公岭乱坟场。
有死鬼鸟勾魂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给五公岭平添了几分恐怖。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丛中慢慢走着,不时出现在他们眼里的没有墓碑的野坟用沉默告诉这两个孩子死亡的苍凉。
冬子的目光在野草丛中巡视,他怎么也发现不了新的坟包,他和阿宝走遍了五公岭,也没有发现动过土的地方。他想,难道自己错了?夜里那几个蒙面人抬走的真的不是死人?冬子认为那是个死人,神秘的死人。他没有把夜里做的梦和自己的想法告诉阿宝,那是他心底的秘密。
冬子身上越来越冷,他只要颤抖一下,全身就会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阿宝早已经面如土色,呼吸困难。
他的手死死地拉住冬子的手,生怕荒草丛中会伸出一双黑色的鬼手,把他拉进深深的墓穴。他们的手都湿了,是因为惊吓而渗出的冷汗。阿宝颤抖着说:“冬子,我们回去吧。”
冬子点了点头:“好吧,回去。”
当冬子决定回去时,他发现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他们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就是无法走下五公岭,而且老是在一片篙草丛中打转,篙草比他们的人还高,他们看不到唐镇,看不到岭下的田野和溪流,头顶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把他们身体紧紧地裹起来。风中仿佛有人在悲凄地喊叫。阿宝哭了出来。冬子还是紧紧拉住阿宝的手,他想让阿宝别哭,可他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流淌下来。他们一起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响,和呜咽的风声以及那悲凄的喊叫混合在一起,在五公岭上的低空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们的名字。
“冬子,阿宝,你们在哪里——”
冬子从痛哭中清醒过来,他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听,然后惊喜地对还在号啕大哭的阿宝说:“阿宝,你莫哭了,你听到了吗,是阿姐在唤我们!”阿宝停住了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有听到,我没有听到。”冬子抹了一把眼泪,又仔细听了听,说:“阿宝,真的是阿姐在唤我们,你听,是阿姐在唤我们。”阿宝的脸上也呈现出惊喜的神色:“是的,是你阿姐的喊声,他真的在唤我们。我们有救了,冬子,我们有救了。”
冬子马上大声喊道:“阿姐,我们在这里——”
阿宝也喊叫道:“阿姐,我们在这里——”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
喊着喊着,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阴冷的风也渐渐停止,连同风声中悲凄的喊叫也渐渐消失。
天上阳光重现时,他们看到了李红棠出现在了篙草丛中。
李红棠在田里劳作时,有人过来对她说,冬子和阿宝跑五公岭去了,他们的神情十分古怪。她听完后,心里惊惶极了。五公岭那地方,平常时,就是大人也很少去的,那是唐镇最邪门的地方。有些人莫名其妙去了那地方,就犹如恶鬼缠身,不是得场大病就是奇怪暴死。李红棠马上扔下手中的活计,朝五公岭狂奔而去。要不是李红棠及时把他们找回家,他们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回家的路上,阿宝央求李红棠:“阿姐,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我去了五公岭,他要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李红棠摸了摸他的头说:“放心吧,阿姐不会告你状的,不过,你们以后再也不能去那地方了。”
阿宝点了点头:“我再不会去了,冬子怎么说,我也不会和他去五公岭了。”
李红棠和冬子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家里冷冷清清,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父亲李慈林不在家是正常的事情,可是母亲游四娣竟然没有在家。她在早上出门消失在浓雾中后,就没有回家。李红棠感觉到了不妙,焦虑地对冬子说:“妈姆会到哪里去呢?”冬子脑海里闪过一丝阴暗的念头,轻声说:“妈姆会不会去死?”李红棠看到了冬子眼中的泪光:“为什么,冬子,你为什么这样说,妈姆不会死的,不会的!她舍不得我们的,她不会抛下我们的!”冬子说:“上回,爹喝醉酒打了妈姆,我听见妈姆哭着说,她不想活了,她说活着不如死了。”
李红棠听完冬子的话,呆呆地凝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大一会,李红棠才说:“我们赶快去寻妈姆!你去寻爹,告诉他妈姆不见了。我去姑娘潭那边寻寻。”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火烧火燎地走了。
冬子脑袋瓜里一片混乱,许多许多事情让他理不清头绪。夜里那个噩梦……那些蒙面人抬的东西……那个身材和父亲一样的蒙面人……父亲为什么回家后要暴打母亲……母亲会怎么样……冬子带着满脑子的问题在唐镇的小街上行走,父亲又在哪里?他记得是讨厌的李骚牯把父亲叫走的,父亲一定是和李骚牯在一起。李骚牯的家在碓米巷里,经过巷口那个碓米房时,冬子看到唐镇的侏儒上官文庆独自坐在碓丘边上,微笑地望着冬子。
在冬子的印象之中,上官文庆总是一副微笑的模样,冬子知道他二十多岁了,除了那颗硕大的脑袋,其他地方就像永远长不大的三岁孩童一般,小身子小胳膊小腿。上官文庆的父亲上官清秋是唐镇的铁匠,唐镇人极少看到上官文庆出现在小街上的铁匠铺子里,却可以在铁匠铺子外的任何地方碰到他,他仿佛就是唐镇的精灵,一个无关紧要而又无处不在的精灵。
上官文庆微笑地对冬子说:“冬子,你是不是要去李骚牯家寻你爹?”
冬子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上官文庆还是微笑地说:“我当然知道,冬子,你爹不在李骚牯家,他们在李公公家的大宅里。”
冬子迷惑地问:“他们在李公公家做什么?”
上官文庆微笑着站起来,走出了碓米房,一摇三晃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冬子担心上官文庆的大脑袋会把他的身体压垮。冬子相信了上官文庆的话,这个唐镇唯一的侏儒似乎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冬子站在李家大宅高大堂皇的门楼前面,门楼两边摆着两个巨大的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压迫着冬子的神经,他不敢迈上石台阶。正午的阳光垂直照射在冬子的头顶,他的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冬子的情绪十分紧张,对于那个突然从京城回到唐镇的太监李公公,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第一次见到李公公,是在唐镇的街上。冬子看着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李公公迎面走来。李公公个子很高,腰却微微弯着,高高地仰起头,似乎有意让唐镇人看清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他的脸很白,很嫩,孩童般的皮肤,却散发出冷冷的光,像寒夜的月光下白色的鹅卵石;他的眼睛深不可测,如两口古井,幽暗阴森。李公公白发编织成的长辫子垂在身前,两只手不时地把玩。李公公身上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压迫着冬子,他想转身逃跑,可是来不及了。李公公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把手中的长辫子甩在了身后,俯下身,一手抓住了冬子的肩膀。李公公的手柔软而有力,他用女人的声音对冬子说:“好秀美的男孩!”冬子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他一把挣脱了李公公的手,转身飞快地走了。他听到李公公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说:“我会抓住你的——”
冬子想起了李公公那句阴阳怪气的话,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还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在那幢老房子被大火烧毁后的某个黄昏,冬子独自来到那老房子的废墟前,突然听到那堵残墙的后面,有个女人在说话。冬子的心提了起来,手心捏着一把冷汗。他想,这里马上就要建李家大宅了,谁会在这里说话呢?难道是那被大火烧死的女人的鬼魂在独语?冬子浑身冰冷,不敢往下想了,他想逃,可又想看个究竟。他轻手轻脚地摸过去,从烧焦的残墙的缝隙间,看到身穿白色长袍的李公公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张牙舞爪,说着冬子听不懂的话。冬子异常吃惊,转身就跑。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公公站在那里,面对着他,怪笑着,像个可怕的疯子,而又是那么邪恶……
他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母亲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他必须找到父亲,和他一起去寻找在浓雾中消失的母亲。
母亲令冬子不顾一切地在李家大宅外面喊起来:“爹——”
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引出了一个人。他就是李骚牯,李骚牯的眼睛红红的,他走到冬子面前,冬子闻到了浓郁的酒臭。李骚牯说:“冬子,你鬼叫甚么?快归家去。”
冬子大声说:“李骚牯,你快把我爹叫出来,我妈姆不见了!”
李骚牯瞪大了眼睛:“你说甚么?你妈姆不见了?”
冬子说:“我妈姆真的不见了,你赶快叫我爹出来。”
李骚牯愣了一下,然后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
冬子等了好大一会,父亲李慈林还是没有出来。他等出来的还是那个讨厌的酒气熏天的李骚牯。李骚牯对冬子说:“冬子,你归家去吧,你妈姆不会丢的,她会归家的,你在家里等,她一定会回来的。你爹现在有要紧事,顾不了你妈姆的事情,你快走吧!”
冬子又难过又绝望。
他又大声喊道:“爹——”
李骚牯说:“你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的,快走吧!”
冬子叫了一会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父亲李慈林是铁了心不理他的了,他只好悲伤地离去,眼中含着滚烫的泪水。
李红棠来到了姑娘潭边上。唐溪在一座小山下拐了个弯,留下了一个深潭,这就是姑娘潭。平时,姑娘潭水发黑,看不到底。现在,姑娘潭水是浑黄的,同样也看不到底。
这个深潭原来不叫姑娘潭,因为经常有轻生的女子跳进去,久而久之,唐镇人就称之为姑娘潭。
李红棠面对浑黄的潭水,不知如何是好。母亲会不会葬身深潭,她无法判断。岸边没有任何迹像表明母亲来过这里,甚至连母亲的脚印也没有留在泥地里,李红棠想,母亲到底在哪里?她心里还存在着希望,母亲不会死的,她不会就这样撒手而去,留下自己的儿女的。
姑娘潭水打着旋涡,呜咽着,李红棠仿佛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李红棠突然对着姑娘潭喊道:“妈姆——”
无论她怎么喊,没有人答应她。
李红棠喊着喊着,内心涌起了一股仇恨,那是对父亲李慈林的仇恨。如果不是父亲虐待母亲,母亲也不会莫名其妙消失,她找遍了唐镇的任何一个角落也找不到母亲的踪影,整个唐镇的人都不知道母亲的去向。
李红棠想到了舅舅游秤砣。
母亲会不会回娘家去找舅舅游秤砣呢?李红棠心里明白,母亲和舅舅的感情很好,有什么事情都会找他商量。
李红棠想到舅舅,心里稍微安稳了些。
她要去游屋村找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