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皮肤还没有停止瘙痒和疼痛,另外一块皮肤又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很快地,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瘙痒起来。他每抓一块皮肤,那块皮肤就会溃烂,流出暗红色的黏液。
上官文庆被瘙痒和疼痛无情地折磨。
他口干舌燥,喊叫着:“痒死我啦,痛死我啦——”
朱月娘走进他的房间,看到赤身裸体的儿子在眠床上翻滚,那抓挠过的溃烂的地方惨不忍睹。
朱月娘心如刀割,儿子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如果可能,她愿意替儿子去死,只要儿子健康快乐。这曾经是多么快乐的人,尽管他是个侏儒,就是在她面前,也经常微笑地说:“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她会被他的快乐感染,自己也快乐起来,面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一笑置之。可是现在,儿子不快乐了,还被莫名其妙的病痛纠缠。老天怎么不长眼,他生来就是个残废了,还要让他承受如此的痛苦!难道是他上辈子造了什么恶孽,要在今生受到惩罚?朱月娘无法想象,现实为什么会如此残酷!
上官文庆见到母亲进来,坐在床上,背对着她,喊叫着:“妈姆,我痒,好痒,背上我挠不到,你快给我挠呀——”
朱月娘赶紧伸出手,在他的背上抓挠起来,抓挠过的地方马上就溃烂。
她害怕了,心疼了,眼泪汪汪地说:“文庆,你痛吗?”
上官文庆咬着牙说:“我不痛,妈姆,就是痒,痒死了,痒比痛更加难熬,你快给我抓呀——”
朱月娘无奈,只好继续在他的背上抓挠,手在颤抖,心在淌血!
上官文庆喊叫道:“妈姆,不行,这样不行,你的手太轻了,这样挠不解痒呀——”
朱月娘悲伤地说:“那怎么办呀——”
上官文庆说:“妈姆,你去把锅铲拿来吧,用锅铲给我刮,痛快些,快去呀,妈姆——”
朱月娘泪流满面:“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上官文庆说:“快去呀,妈姆,我受不了了哇——”
朱月娘无奈,只好到厨房,拿来了锅铲。
她用锅铲在上官文庆的背上刮着,每刮一下,他背上就渗出血水,朱月娘的心也烂了,流淌出鲜血。
上官文庆终于安静下来,不喊了,不痒也不痛了,可是他体无完肤,从头到脚,每寸皮肤都溃烂掉了,渗出暗红的黏液和血水。
朱月娘要给他穿上衣服。
他制止母亲:“妈姆,不要,我热——”
这可是数九寒冬哪,窗外还呜呜地刮着冷冽的风。
这可如何是好?
朱月娘担心可怜的儿子会在这个寒夜里死去,就决定去找上官清秋。
上官清秋还没有睡,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这个黄铜水烟壶成了他的宝贝,李公公要当皇帝后,更加神气活现,成天手中捧着水烟壶,指挥着两个徒弟干活。他沉浸在某种得意之中,朱月娘就哭着告诉了他关于儿子的事情!上官清秋叹了口气,把黄铜水烟壶锁在了一个铁皮箱里,就跟朱月娘出了铁匠铺的门。他们在冽风中抖抖索索地朝郑士林家走去。
郑士林不太情愿地和儿子郑朝中来到了上官家。
上官文庆面朝上,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像一只剥掉了皮的青蛙。他睁着双眼,目光空洞,嘴巴里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在这个人世间,有谁能够真正理解他心灵的忧伤和快乐?
朱月娘流着泪说:“你们看看,这如何是好!”
上官清秋背过了脸,儿子的惨状让他恐惧,心痛。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逃回到铁匠铺里去,看不到儿子,心里或者回平静些。这个时候他不能溜走,这样对不起来朱月娘,也会在郑家父子面前落下骂名。他左右为难,出钱为儿子治病,这没有问题,可要让他面对儿子,实在艰难!
郑士林给上官文庆把脉,眉头紧锁。
郑朝中脸虽然焦虑地问父亲:“爹,怎么样?”
郑士林过了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摸不到脉呀!”
上官文庆分明还活着,睁着眼睛,还在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郑朝中也替他把了脉,最后也摇头说:“摸不到脉。”
朱月娘哭喊道:“郑老郎中,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文庆哪!他可是我的心肝哪!”
上官清秋也说:“郑老郎中,你就救救他吧,无论怎么样,他也是一条人命!你们要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给你的!”
郑士林叹了口气说“唉,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做郎中的,就是悬壶济世,可文庆这病,我们是从来没有见过呀,不知如何医治!唐镇现在有两个人的病,我都毫无办法,一个是文庆,另外一个是红棠!”
郑朝中说:“爹,看文庆的表征,像是中了什么无名肿毒,我看这样吧,先给他抓几副内服外用的草药,打打毒,看有没有效果!”
郑士林捋了捋胡须:“只能这样了!”
上官清秋把药抓回来,交给朱月娘去熬。
朱月娘说:“清秋,辛苦你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上官清秋面露难色:“我看我还是回打铁店里去,那里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人看着,被人偷了怎么办!”
朱月娘叹了口气说:“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臭铁客子!我当时就是鬼迷了心窍,嫁给了你,你甚么也靠不住,你回去吧,那堆破铜烂铁比你的命还重要,走吧,反正你也不把文庆当你是儿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把他塞进尿桶里浸死,这样就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文庆也不会遭受如此的苦痛!走吧,走吧,我现在看你也厌烦,以后文庆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去找你了!”
上官清秋黑沉着脸,走进了卧房,没有回铁匠铺。
其实,他也心如刀割。
朱月娘一直守在儿子的床头,一夜都没有合眼。昨晚,他给儿子用汤药洗完身子后,儿子的身体也渐渐干燥起来,天亮后,她惊讶地发现儿子溃烂的皮肤结了痂。整个夜晚,上官文庆都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好像听清楚过两个字:“红棠。”他为什么会叫红棠?朱月娘一无所知。她忽略了一个问题,上官文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也有七情六欲,尽管他是个侏儒!
天快亮的时候,上官文庆闭眼睡去,并且停止了喃喃自语。
儿子睡后,朱月娘就去做早饭。
上官清秋也一夜没有合眼。很早,他就起床了,进儿子的卧房看了看,早饭也没吃,就到铁匠铺去了。
晌午时分,上官清秋看到了从李家大宅出来回家的王巫婆。王巫婆满脸喜气,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双手把一个布袋子死死地捂在胸前,生怕被人抢走。她路过铁匠铺门口时,上官清秋叫住了她:“王仙姑,请进店里来说话,我有事相求。”
王巫婆迟疑了一下,脚还是踏进了铁匠铺的门槛。
上官清秋把她领进了后面的房间里,把儿子的事情向她说了一遍。
王巫婆说:“怎么会这样呢,李红棠也得了奇怪的病,听说是狐仙上了身!你儿子是不是也被狐仙上了身?如果这样,我可帮不了你的忙,我的法术对付不了狐仙的!不过,我听以前的道中的一个仙姑说过……”
上官清秋为难地说:“你也晓得,文庆这个样子,有谁会把好端端的姑娘嫁给他,这——”
王巫婆悄声对他说:“你可以按我说的去做,这样……”
王巫婆捂着那个布袋走后,上官清秋就去李家大宅找李慈林。
守门的团练禀报过李慈林后,李慈林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笑脸相迎,“清秋老哥,你找我有甚么事情哪?”
上官清秋的力气很大,把他拉到了兴隆巷一个偏僻的角落,神色慌张地说:“慈林老弟,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对吧?”
李慈林点了点头,不知道老铁匠要干什么。
上官清秋又说:“你们让我打的那么多刀矛,我是不是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如期的交货,还保质保量?”
李慈林又点了点头:“没错,皇上也很满意,清秋老哥,你有甚么事情就痛快说出来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呀,现在我都忙得火烧屁股!”
上官清秋挠了挠头说:“我想,我想——”
李慈林焦急地说:“你就赶快说吧,我都快被你憋死啦!”
上官清秋说:“我就直说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让你把红棠嫁给我儿子……”
李慈林睁大了眼睛:“你说甚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上官清秋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慈林咬着牙,瞪着眼睛说:“上官清秋,你给我听着,你不要拿什么打刀矛的事情要挟我,我不吃你这一套!你想让我女儿嫁给你儿子,你打错算盘了,我就是把她养在家里变成老姑婆,一辈子不出阁,也不会嫁到你家里的!”
李慈林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上官清秋悲凉地叹了一口长气。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寒冷,浑身筛糠般发抖。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文庆在眠床上痛苦挣扎。他的身体蜷缩着,双手死死地抓住头发,两个眼珠子暴突,像是要蹦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不一会,他的双腿使劲地伸展开来,双手还是死死地抓住头发,两个太阳穴的血管蚯蚓般鼓胀起来,口里还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的身体又蜷缩起来……听到上官文庆的嗷叫,朱月娘赶紧走进了他的卧房。
她惊呆了!
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挣扎中,上官文庆头上的一层皮爆裂开来,爆裂处的皮往两边分开,然后一点一点缓慢地往下蜕,就像是蛇蜕一般,也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剥他的皮。
上官文庆喊叫着,痛不欲生。
刚开始,他喊着:“妈姆,妈姆——”
过了会,他喊道:“红棠,红棠——”
他的喊声渐渐暗哑,当整个头的头皮和脸皮蜕到脖子上时,他完全喊不出来了,喉咙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在吞咽着头脸上流下来的血水。
上官文庆的身体波浪般在眠床上翻滚。
他身上因为瘙痒溃烂的皮肤刚刚结痂,现在又被蜕下来。
他身上的皮一点点地蜕下来,一直蜕到脚趾头。
蜕变后的上官文庆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毛发全无,仿佛很快就长出了一层粉红色的新皮。
他停止了挣扎,闭上了眼睛,像个熟睡的婴儿。
朱月娘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从他身上蜕下的那层皮,就像蛇皮一样,十分干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朱月娘傻傻地说,“我儿子不是蛇,怎么会像蛇一样蜕皮呢?”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敢相信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她又讷讷地说:“文庆,你真的是活神仙吗?真的吗?是不是神仙不会死就像蛇一样蜕皮?是不是?文庆,你告诉妈姆,告诉妈姆哪!”
又过了一会,上官文庆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睁开眼,惊奇地看着母亲:“妈姆,我怎么了?”
朱月娘说:“你不晓得你自己怎么了?”
上官文庆晃晃脑袋:“不晓得,妈姆,我甚么也不晓得,我好像在做梦,梦见自己掉到油锅里了,很烫很烫——”
朱月娘被儿子吓坏了,她的目光痴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官文庆接着说:“妈姆,我现在好冷,好饿——”
儿子的话猛然让她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听出来了,这才是儿子说的人话。她赶紧扔掉手中的蜕皮,拿起一床被子,捂在了儿子的身上。儿子注视着她,眼睛特别清澈和无辜,宛如幼儿的眼睛。这种眼睛让她心里特别疼痛,她说:“孩子,你忍耐一会,妈姆去给你弄吃的去——”
说着,她朝卧房外面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想起来了什么事情,又折回身,捡起地上的蜕皮,走了出去。她不知道儿子有没有看到从他自己身上蜕下来的皮,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她不想让他知道,也不想让上官清秋和女儿女婿知道,更不想让唐镇的任何人知道!这是她的秘密,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如果让人知道了,会把儿子当成妖怪活埋的!于是,她在生火做饭时,把上官文庆的蜕皮放进了灶膛里焚烧,蜕皮在燃烧的过程中噼叭作响,还散发出浓郁的焦臭。
沈猪嫲和李骚牯狭路相逢,在青花巷。
李骚牯要去找朱银山,沈猪嫲要去田野里拔萝卜。
李骚牯进入青花巷的时候,沈猪嫲还没有走出家门。空荡荡的青花巷,让李骚牯想起深夜里女人诡异的笑声,顿时浑身发冷。如果不是非要去找朱银山,他永远也不想再次踏进这条巷子。
沈猪嫲走出家门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天杀的李骚牯为什么不来了?她走出家门后,却看到了挎着刀的李骚牯迎面走来。她心中一阵狂喜,这家伙为什么晚上不来,难道是改成白天来了?沈猪嫲内心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如果他愿意,就是在白天,也可以为他献身。
沈猪嫲的脸上开出了花。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李骚牯的脸。
李骚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却恐惧到了极点,但不是因为沈猪嫲而恐惧。
沈猪嫲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李骚牯没有拿正眼瞧她,对她投来的热切的目光,无动于衷。
李骚牯和沈猪嫲狭路相。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都好像有话要说。
谁也不想先开口,仿佛谁先开口,谁就会死。
沉默。
青花巷突然变得如此沉寂,李骚牯觉得沉寂中有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他希望沈猪嫲什么也不说就和他擦肩而过,沈猪嫲却希望他什么也不说就把她拉回家里去,不管余狗子还在死睡。
他们僵持在那里,一点意义都没有,似乎有很有意义。
沈猪嫲的胸脯起伏,呼吸急促。
李骚牯浑身冰冷。
此时,他没有欲望,欲望被一个死去的女人扼杀,那个死去的女人在青花巷的某个地方恶毒地瞪着他。他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可朱银山还在家里等着他,说不定还沏好了香茶等着他呢,朱银山是连李公公也不想得罪的人,他必须硬着头皮去见他。
沈猪嫲受不了了。
她先打破了沉寂:“你要去哪?”
李骚牯冷冷地说:“我去哪里和你有甚么关系?”
他真不是个东西,装得像个正人君子,沈猪嫲想。
沈猪嫲又说:“你不是来找我的?”
李骚牯说:“我又没疯,找你干甚么!”
沈猪嫲咬着牙说:“你是个乌龟王八蛋!”
李骚牯想起了王海花在枕边和自己说过的话,伸手拉住了正要走的沈猪嫲,咬着牙说:“沈猪嫲,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骂我老婆,否则和你不客气!听明白没有?”
沈猪嫲冷笑了一声:“李骚牯,我好怕哟,我沈猪嫲是吓大的哟!李骚牯,我也告诉你,让你老婆不要太张扬了,那样对你不好!以后她还要在街上得瑟,我还是要说她的,我是替你教训她!把你的手拿开,老娘要走了!这年头,谁也靠不住,靠你们男人,老娘早饿死了!”
李骚牯松开了手。
沈猪嫲气呼呼地走了。
李骚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蛇,回过头来咬了他一口。
李骚牯的心在颤抖。
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胆子壮起来,可自己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哆嗦起来。
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
仿佛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