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李立生的棺木跟前,李玉亭不由得想起吴佩孚的电文:“应归先轸之元”。他轻轻对主持葬礼的牧师说:“可惜纳尔逊先生平生善行无数,却不能魂归故里。”牧师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早已升入天国,并不在此地。换成你们能理解的话说,普天之下都是主的国度,都是我们的故乡。我们不必回挪威。肉身无非是一件衣服,穿旧了便脱去。肉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灵魂。”李玉亭闻听此言,不觉又想起陈家的点主邀请。两个主的字迹完全一样,但含义截然不同。一个主一定要回到木牌之上,进入家庙;另外的主,却无所不在。气度自是不同。
按照常理,给点主官封二百元的红包便不丢面子,陈家开出五百的价码,恐有深意。说实话,李家需要这笔钱。为了还债度日,山上的袁家楼已经抵押,袁家花园只怕也得处理。但尽管如此,李玉亭还是很高兴自己的拒绝。虽然钱店已经关张,但他依旧关注金融动态。寇英杰督豫之后,河南的局面可谓日新月异,金融方面尤其明显:当一百、当二百直至当五百面额的铜元相继出炉,银元价格节节攀升,最高涨至八千文。越是这样,大家手中的银元越舍不得花,只有铜元泛滥于市。所谓劣币驱逐良币。这种情势很适合李玉亭自我安慰****伤口:钱店即便还在,生意也肯定难以为继。不想也罢。
就在李立生葬礼的当天,遥远的广州发生了一件事,后被史家称为“中山舰事件”。
八哥倒了霉,二哥也落了难。靳云鹗突然回到信阳,让李玉亭给推荐个好儒师,给他讲授《孟子》。
将军不在阵前杀敌建功,反倒置身学堂读孔孟,这叫怎么回事?原来那时的靳云鹗已经被吴佩孚一撸到底,头顶上光溜溜的,什么官职都不再有,比李玉亭更惨。
靳将军是旧将军,但豫南道尹不是霸陵尉。李玉亭将小长辈儿推荐给二哥,还像往常那样热情陪同。道尹不比县知事,县知事是亲民官,实际事务多,道尹相对清闲。起初靳云鹗还不知道李家已经破产,夜里打麻将场面摆得很大,老让李玉亭把所有闲着的条子都叫来。李玉亭没有办法,也只得强撑着。后来靳云鹗得知此事,长叹一声:“八哥,你干吗不明说呢?唉,你呀,跟我一样。成也面子,败也面子。”随即竹筒倒豆子一般,述说了落职的详细经过。在此之前,他不开口,李玉亭哪好意思细问。钱鬼子可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顾及自己的面子,同时也要给别人留面子,这是他的处世原则。
吴大帅之所以弃用靳将军,因为彼此政见不同。说得直白些,就是对冯玉祥和张作霖的意见不同。
自从张作霖入关掌握了朝局,冯玉祥便不断地向吴佩孚伸橄榄枝,但爱国将军一直不能忘怀基督将军的背主之仇。后来国民军危如累卵,全部退到南口,冯玉祥宣布下野,其部将鹿钟麟向吴佩孚承诺,愿意自行负担战费,作为讨奉的先锋,事成之后,政局安排唯玉帅马首是瞻,但吴佩孚只在来函上批下两个字:缴械。
危急时刻,鹿钟麟再度发动政变:驱逐段祺瑞,释放曹锟,请他出面致电吴佩孚缓冲。起初吴佩孚还回电解释衷曲,后来干脆在来电上批示“假电”二字,不予理会。
靳云鹗不赞同此举,占据保定后便踟蹰不前。吴佩孚随即从汉口北上,对靳声言:你不打冯玉祥,那就躲开我来打。抵达石家庄后召开军事会议,对靳云鹗实施缺席宣判,将其撤职,然后带领八大处、警卫团以及刘玉春的第八师,北上接管。到达保定时,靳军已全部撤进城内,车站不扬旗给信号。幕僚们纷纷建议急刹车,但吴佩孚毫不动摇,决定立即进城。撤职只是缺席宣判,正式命令文本尚需送达。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竟无人敢于出头。上校刘维黄挺身而出时,吴佩孚立即将之擢升少将,并且询问家庭状况,颇有遗言之意。当时的火药味儿,就是那么浓厚。
靳云鹗早已得到消息,随即召集部将开会:“吴玉帅要亲自北上讨冯,我可以休息休息,大家应照常负责。我拥戴吴玉帅出山,原本是为了赶奉军出关,恢复民国十三年的局面,以安百姓。今事至此,殊非本意。战端一开,何时可了?玉帅不自量力,最后不知会落何下场,可惜,可惜!”说到这里,颐庐主人黯然落泪。
靳的部将高汝桐和洪国华等人主张就此拿下吴佩孚。帝国主义黄殿臣此时担任运输司令,持论最力。靳云鹗断然否决此议:“你们要这样,先拿手枪打死我!这么干,天下人还怎么看我靳老二?”
就在那一天,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叶挺独立团攻克湖南攸县。
吴靳二人当天并未见面。那天夜里,保定城内突然停电一小时。这至少已是吴佩孚在关键时刻遭遇的第二次突然停电。上回就是著名的“四照堂点将”。直奉二战前,他在四照堂排兵布阵,********写到“总司令吴”时正好停电,最终战败。不过此时停电,与四照堂点将截然不同。上回是自然情形,此次则是人为安排:靳的部将依旧有人主张对吴下手,停电便是标志。因靳云鹗不肯,终究未能实施。
次日大帅驾到,靳云鹗摘去肩章佩刀前往迎候,言语恭顺。吴佩孚见状,也语带歉意:“荐青,非常辛苦了,事情将来总好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不这样,咱们的队伍还怎么带呀。”靳云鹗毕恭毕敬地对道:“大帅说得对,我想的都是一时权宜之计。”他不仅交出全部作战部队,手枪卫队和军需款项,也彻底移交。
本以为靳云鹗是冯玉祥第二,但此情此景,看来是冤枉了人家。吴佩孚立即决定让靳云鹗督理陕西,但他坚辞不就,在保定闲住数日,随即南下鸡公山。
大帅的这次征伐,李玉亭难以理解。过去倒皖反奉,都可以视为抗日,可冯玉祥呢?报上说他****,说他收了俄国的金卢布,这话李玉亭将疑将信。但即便此言不诬,冯玉祥的军纪终归不虚,甚至比大帅的都好。李玉亭无法忘记刺杀靶子上的日军形象,他们整修的城墙新栽的树木,嘹亮的歌声整齐的队伍,以及百姓门前替代年画的“冯军万岁”大字。没错,冯玉祥有负于大帅,可两个都爱国又都善带兵的大将,又因何反目成仇?
李玉亭突然意识到有种莫名的力量在背后推动。就像淮河转弯处的暗流。表面看上去水平如镜,但下面却是急流涌动。就说他自己吧,怎么就不由自主地当了过去至少五品的地方官?当年被白眼与呵斥的背景包围,他这个败家子跟下人的孩子一起和尿泥时,何曾想得到今天?
原来吴大帅冯玉祥也好,他跟项克敏也罢,都在一列火车上。方向不由他们控制,轨道不由他们设计;前方有无数的站点,有的美好有的恶劣,但在哪里停靠,他们并不清楚。或许他们的目的地设在清晨的牧场,最终的停靠点却是黄昏的墓地。一切只能看运气,看龚先生的罗盘。
这自然不是令人愉快的情绪。李玉亭像溺水的孩子那样,竭力游到岸边,然后用理智战胜情感。既然大帅的力量看来更大,那就暂且支持他罢。不为别的,只为加快统一。他想,大帅至死不肯放过冯玉祥,必欲灭掉而后快,无非是大家伤了面子,伤了感情。本来大帅死烦张作霖,向来看他不起,但此时却宁愿与之结拜兄弟。慈禧太后有句名言,宁与洋人,不与家奴,虽然有害于国,却也是人之常情。
靳云鹗闻听点头:“嗯,这话深刻。”李玉亭道:“那你因何不从此意?”靳云鹗道:“我的目标,只是恢复民国十三年时的局面。把奉军赶回关内,焕章占据山西察绥,也有个落脚处,彼此三足鼎立。”李玉亭道:“三足鼎立,战乱依旧难免啊。还是统一好。”靳云鹗道:“能够统一,固然是好事。但纵观天下,谁有这等德威声望与实力?大帅刚愎自用,张雨亭胡子出身,焕章也没念过几本书。都没有王者之相。说到革命党,更难成气候。过去还有个孙中山,如今他已经不在;共产党呢,除了煽动罢工罢课,还能干点啥事?统一虽是人心所向,可惜无人能指望啊。”
李玉亭闻听默然。片刻后道:“藩镇林立,终非吉相。”靳云鹗轻轻一笑道:“八哥这话不免糊涂。藩镇林立固非长久之计,但也能权宜一时。你读读唐史,安史之乱后,唐朝之所以还能维持百余年,不正是靠藩镇之间的制衡?再说你看美国,人家实行联邦制,每个州都像藩镇,不也挺好吗?”李玉亭说:“共产党也在抓武装呢。他们在搞红学。”靳云鹗哑然失笑:“红枪会那也叫武装?”
李玉亭说的这事儿,落在侄子李世登身上。
李世登这回现身依旧是突然的。这本不必刻意,只要离开时间久点就行,关键是他从不告辞,因而更有突然性。他一回来便找到李玉亭:“八叔,有件事我得求你。”李玉亭说:“别跟我提钱。如今我已破产。要钱就找你爸。”李世登笑道:“跟我爸要钱,不跟杀他一样?真要钱,还是得找钱鬼子。不过你放心,我不要钱。说起来其实算是我帮你。”
破产并不影响那两堂红学。日常维持本无大的开支,集中练功完毕便各回各家。如今日渐农忙,集中练功也少。李世登的注意力,就在他们身上:“李家寨上的三堂红学,完全靠迷信和武功,尽管人多,也不中用。迷信且不去说,武功虽说重要,但如今交战主要依靠快枪大炮。还是得用科学方法训练。你交给我吧,我保证把他们练成精兵。”
所谓科学,不就是报上所谓的赛先生嘛。这个说法李玉亭颇能入耳。问题只在于如何训练。李世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的武器都在这儿。你放心吧,红学就在李家寨,我反正带不走。”李玉亭很奇怪:“那你要我帮什么?”李世登道:“咱们是互相帮助。我已经老大不小,总得干成两件事。这两堂红学是你办的,我用新精神把他们训练好,你得利我得名,对吧?”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共产党四届中央执委会第三次全会已经研究通过《对于红枪会运动决议案》,随即派出大批干部,对红枪会实施改造。李世登只是其中之一。具体他如何改造,李玉亭并不过问。后来偶尔问起赵明远和高继古,才知道李世登要以此为基干,在其中建立农民协会。他训练红学,不练武艺也不练枪法,说起来也跟念咒差不多,主要给他们讲课喊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
提起帝国主义,李玉亭便想起黄殿臣的伟岸身材,不觉莞尔。这家伙也精于竹戏,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打牌。打倒帝国主义和贪官污吏,李玉亭没有意见,问题只在于土豪劣绅。啥叫土豪劣绅呢?李家田亩丰厚,财很大,但气并不粗。他们对待佃户一直很好,遇有荒年,必然让课甚至免除。至于飞洒诡寄的土地,那是上一辈延续下来的,如今已经退还。
放眼信阳,真正恶劣的乡绅也有,但是不多。顽劣的都是子弟,罕见当家人。李玉亭与贤侄当面论争,后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就像山顶的夕照:“土豪劣绅必须全部打倒,有几个算几个。”那眼神如此陌生,李玉亭的感受与此前面对老陕的军需官差不多。当然,李世登不那么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但敌意也因为隐藏而更加集中。就像夏日铺在地上的凉席,你掀开一瞧,下面的蚂蚁密密麻麻。
这种情绪自然不适合深谈。叔侄怏怏而别。后来再打听,原来李世登并不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只说大白话:“打个比方,从前有个官,只顾自己捞钱,从不整理地方,也不关心百姓疾苦,该不该打倒?现在要来的人,要来的官,自己从不捞钱,全力整理地方,关心百姓疾苦,该不该拥护?”
这话李玉亭爱听。可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关键在于最后:“你们之所以穷苦,都是因为地主阶级的剥削。每到收获,都要给他们交租。他们凭什么不劳而获?”
李玉亭问赵明远兄弟,李世登这话有无道理。二人对视一下,笑而不答。那时李玉亭还不知道,其实李世登还有个更加简洁也更加深入人心的口号。这个口号,大家都不好意思告诉他:打土豪,分田地。
李玉亭的感觉不再是惶惑,而是愤怒。他理直气壮地找上门去,没想到李世登的回答更加理直气壮:“八叔你说吧,咱们李家的土地,起初是怎么来的?”李家发家的传说,整个信阳都知道。李玉亭不觉语塞。片刻之后开口道:“即便那个传说是真的,起初买卖也没有人逼迫呀。说起来都是咱祖辈积德,积淀的运气。”李世登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为什么豪绅的土地越来越多,平民的土地越来越少?长此以往,你说这个国家能行吗?”李玉亭闻听气势立盛:“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土地没有增加过。人家土地越来越多,是因为勤劳肯干。你看看邓建勋、王本固和张瀹泉,起初不都是两手空空的佃户?”李世登道:“他们只是特例。多数百姓越来越贫困。”李玉亭道:“多数百姓贫困,这是事实。主要国家连年打仗,税负太重。”李世登道:“所以我们要打倒军阀,统一国家。”
绕来绕去,李玉亭发现自己漏过了主要目标,关于地主剥削。如果平均到每亩地上,正常年景地主的收益未必超过佃户。因为佃户只将产出的四成缴给地主,全部税赋都要地主承担。而那两年每亩地的税赋如何,可想而知。邓建勋、张瀹泉和王本固等人,早年全靠租地积累下来几个钱,才置下地产。
李世登无法否认这些。他明白自己说服不了八叔。说得再实在点,他也根本无此打算。八叔虽然当了道尹,但终究是个土乡绅,丝毫不懂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说。他想打个马虎眼应付过去,但李玉亭不依不饶:“你说明白点,你老子的田地,你分不分?”李世登收敛笑容,半晌后道:“真有那一天,我首先就分他的。”李玉亭闻听大惊失色:“都说我是李家的败家子,我看你才是!那是你的爷娘老子呀,你也下得了手?”李世登道:“八叔,我一直认为你可以当个革命者。上次整理田赋,你也主动拿自家开刀。但现在看来,我大概还是估计错了。我跟你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也很严肃,你一时不能接受我也理解。我当初也是有过痛苦的思想斗争的。咱们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