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刺史府的深夜里,有人仍然不曾休息。
他在等一个人。
及至三更,方有人将他居室窗户推开,翻跳了进来:“郎君!”
秦云衡原正坐在灯下翻着书,早就困倦了,如今听得这一声郎君,却猛地惊醒,起身转过去,正对着进了屋子的人:“今日方才赶到?”
那人点了头,竟是秦安:“快马加鞭三日有余方才到了——无有文牒,这一路有些辛苦。”
“是劳累你了……神京中有什么消息么?”秦云衡道。
“其一,军中有信,贾荣檀瞒着朝廷,与突厥媾和。企图以金银子女,换突厥人退兵,然而如今还不曾再有消息传来,想来他们犹在谈和之中。”
“这废物……。”秦云衡道:“还有么?”
“有郎君自家的事儿——娘子生了一位……小娘子。”
秦安是犹豫了一瞬,方才说出这话的。然而秦云衡的脸色,却是一下大变。
他的唇抿得很紧,脸上亦阴晴不定,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是小娘子也好。只要她们平安,怎么都好。”
“裴家传回的消息,说娘子与小娘子着实一切安好。”秦安道:“他们已然遣了人往澹州来,想来再过两天,也该到了。郎君宜先为小娘子想个好名字。”
秦云衡苦笑了,道:“若是个儿郎子,我名字都想好几个月了。是个小娘子么……。”
“女娃儿家,不是素来都只取小字的?”秦安与秦云衡素来熟稔,说话也便不甚拘谨:“便是官宦贵人家也是如此,郎君便把原本给小郎君取的名里拆出一个字来给她便是。”
“那是我的小娘子。”秦云衡却道:“随便取个名儿,日后她会怪我这做阿爷的。便是小字,也要寻个妥妥当当好听的才是!”
秦安垂了头,不言语,他却是知道的——郎君不肯将就小娘子的名字,哪里是为了怕这素未谋面的女儿日后来怨怼阿爷呢?只是这昔日疆场杀敌的将军实是闲得无事可做,才会将心思花在给小娘子取个好名字这般事情上。
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属于他的应该是战场上血铸成的荣耀,和神京春雨飞花间美丽的女人。如今他却在这潮湿瘴疫的澹州做个闲人——单是想想,秦云衡的心下便不可能好过。
“说来……我阿娘如何?”秦云衡沉默片刻,忽道。
秦安却是一惊。他最怕秦云衡问的,便是这个,然而若是不答,也不是道理,只得支吾道:“便……便是那般……。”
“什么那般?”秦云衡急道:“她身子还是不好,是不是?”
秦安咬了牙,犹豫片刻,道:“是……更不好了。”
秦云衡怔了怔,低声道:“那个狗奴敢不孝我阿娘吗?”
“那倒不是。若说孝敬,他面上做的还算过得去,只是郎君这般情况,老夫人如何可安得了心呢?”秦安道:“娘子不也同郎君说过,老夫人这病的起由……。”
秦云衡微微摇了头,叹了口气:“我当真是个没用的人呐。母亲年迈,不能在她身边伺候,爱妻有身子,还要叫她为家中里外操心,第一个小娘子落地,当阿爷的连看她都不得!”
秦安默然,许久才道:“郎君也莫要太过忧心——前几日,小的去了三郎宅子里,遇上了石家五郎。他说,至尊已然知道军中地图泄露的事儿了。想来郎君冤屈得洗起复归京,也便快了……。”
“好。”秦云衡答了一声,却似是有所思,他蹙了眉,过了一阵子,方道:“这事儿算来快两个月了,朝中如今都尚无动静吗?”
“并没有……至尊如今正苦苦筹措军士,前线实在已然吃紧了。”
“这样么?”秦云衡一怔,突然笑了:“秦安,你是随我阿爷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我有时亦当你是兄长而非下人。我如今只问你一句,己身荣辱,与家国安康,换了我阿爷,会如何选?”
“……。”秦安默然良久,道:“如若是先翼国公,大抵……会为了家国安康而放弃一己荣辱吧。”
秦云衡点了点头,道:“那是好的。罢了——你且回去吧。神京中若有什么来不及与我说的事儿,便报与石五郎亦是一般的。他有的是法子,只要事后知会我一声便是。”
秦安点了头,退后几步,转身复又从窗中跳了出去。秦云衡看他远去,过去将窗关了,却发现案上放的一小盘桂花糕不翼而飞。
他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秦安长他五岁,幼时还算得玩伴,那时他不喜吃甜味的点心,可秦安最爱甜,那些桂花糕啊松子糖的,便一样样都是秦安吃掉。
到现在还记得顺手顺走他有意放的桂花糕,这股淘气劲儿,倒比他还像个少年!
不过……秦安的所思所想,依他所看,有时也确是简单了些。譬如他方才问的那句话,秦安竟说他阿爷会为家国安康而不顾自己!
这秦安,还当真是个心意单纯的人。明明,自家阿爷为了权势,能参与一场宫变,扶植彼时毫无出彩之处的至尊登基——做出了这般事的人,如何会是戏文中传唱的那样忠臣?
既然阿爷当年的作为,至尊已然不可能忘掉,他去做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样的话不能同秦安说。以这小子耿直性子,难说会以一头碰死在墙上的法子来劝他忠心。
是而便是秦安在他面前大骂贾荣檀不中用,他也只能跟着骂贾荣檀,而不能有半分幸灾乐祸。自然,贾荣檀是该骂——那些因了他举止失当丢掉性命的天军军士,是几个月前还跟着杀敌破阵的勇士!可如今换个将军,便只能屈死疆场……
然而贾荣檀这般愚蠢,却也帮了他的大忙——天军士卒的节节败退,同石五郎,也便是阿史那涵庆送上的那份地图自然有关!地图是兵部掌管的,便是掌军将领,也不可能得到把每一处要塞和小路都标明的行军图来,突厥人能得到地图,兵部自然是罪无可恕!而既然丢图的事儿过去这样久了贾荣檀还在打败仗,便意味着,兵部始终有人不渝地为突厥人提供新的布防图。
最担心天军战败的如今该是至尊吧?听闻他调兵都调不到……只是,倘若至尊知晓为何地方至今都不派兵的原因,怕是再能忍,也忍不下了!
他离京前与石五郎谋划好的这一出栽赃嫁祸,还要等一阵子演,才是最好。
要到至尊最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好在油上,丢下一点火星。
吹灭了灯烛,他和衣卧在榻上,慢慢合上眼。
听了秦安带来的消息,他算是彻底平静下来了。一切都在按着他们的策划进行,而他留下的那一手……希望不要有机会用。
然而此时他不会想到,第二日,便来了至尊遣来的密使,要他速速回神京去。
秦云衡见那密使脸色恭敬,想也不会是与他为难,便应了。澹州刺史自然也欢喜,很是给那使节与秦云衡包了些“土仪”走。
可上了路,那在刺史府里背过至尊旨意便不多言的密使,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竟对着秦云衡道:“秦将军可知至尊叫您回去何意?”
秦云衡如今亦不是对着谁都能剖心掏肺的了,自然道:“圣意如何是我等敢揣测的?”
“兵部姚尚书的事儿,您怎生会不知道?”那宫使看他:“他把咱们天军的地图给了突厥人……之前您被诬告谋反,也有他策划呢。彼时您不也说过么,是因了您知晓他们的谋划才……。”
“……秦某事前只知道,大兄与突厥人似有些不清楚。他被俘之后又‘逃’了回来,身上留着伤痕,然而却很快好了,这有些蹊跷罢了。”秦云衡道:“然而他与姚尚书也颇有交情,所以那一日气急之下便说了那些昏话。至尊圣明,想来不会因秦某几句话对股肱之臣生疑!”
“至尊……。”那宫使一顿,换了话锋:“秦将军当时受过私刑了?”
“私刑?那是定然要受的。”秦云衡道:“只是我身子还算得好,吃得住!”
“是甚样私刑?”
“鞭打,烙烫,拶刑之类,皆试过一遍,还是拶刑最疼。”秦云衡道。
“当时将军尚是官身!他们竟敢……。”
“狗仗人势罢了——此外,现下秦某不是将军,尊使莫要这般称呼,叫人听去,是对至尊对朝廷不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