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在灵堂中站了,不言不语。她前方,秦云衡依旧跪着,也是不出声。
可她知道,他一定发现自己的到来了。
夜已然深了,外头夏虫唧唧有声,灵堂里头,却安静得仿佛没有人。
过了很久,她才听得秦云衡道:“你不曾用饭,也不曾喝水?这怎么行。”
“奴吃喝不下。”十六娘道:“若不是奴疏忽……。”
“这和你无干。”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我进去时阿娘身子都硬了,所以……她大抵是在睡梦中就去了。你倒不必追悔什么的。”
“你……你不恼奴么?”
“只是心里难受,倒也不想迁怒你。”秦云衡道:“原本便不是你的错,你也乘早不要以不吃不喝的法子来叫我心疼!眼见着明儿个有吊唁来的人,这几天的事儿定是少不了,你再把身体拖垮了,却叫我怎么是好。”
十六娘一怔,道:“什么?”
“我识得你不是一年两年了。”秦云衡突然站了起来,身子甚至还晃了一下险些儿跌倒,好容易站稳了,转回身看住她,才道:“你这小女娃子脾气,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若我不曾记错,七岁的时候,你打碎了你阿爷的花瓶,他要罚你,你便先哭得红了眼睛,在他面前一个劲儿骂自己笨,骂自己不中用,结果你阿爷非但不曾罚你,还叫那看管物什的婢子去领了一顿棒子——此事是有的吧?我算不得个聪明人,然而人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倒还能记个清楚,也就这一桩好处了!”
十六娘脸上登时挂不住,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嗫嚅道:“奴……。”
“我只问一句,我阿娘不在了,你到底,有没有几分伤心?”
十六娘抬了头,望着秦云衡的眼,她突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秦云衡要接灵娘回秦府,却是秦王氏借了“病”为她大闹一场。
那时,她让秦云衡盯得连头都不敢抬。
初为人妇懦弱的自己,若不是指仗阿家,在秦府过的日子,只怕比从前还不如吧。
如今那个保护过她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相比从前的种种回护,昨日那一句“若是个儿郎子”,算得了什么?
她抬手捂了口,眼泪夺眶而出。
其实并不是不悲伤,只是,她是怕秦云衡因此事迁怒她和小娘子,才有心“布置”了一副悲伤的模样,这布置太过小心,甚至将原有的几分真,都做了假。
可这一哭,却不是做出来的。秦王氏待她,是真有过天大好处。便是她不乐秦王氏更想要孙儿而不喜阿愿,也改不掉秦王氏的那些好处来。
秦云衡见她哭了,竟是许久沉默后方道:“已然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就别哭了。你的心思,我不敢说十分清楚,但是大概也猜得出一二来……。”
“奴本来……不想这样的。”十六娘以袖子蘸了眼泪,嗫嚅道。
秦云衡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晓石家五郎喜欢你?”
十六娘听得这话却是一愣——秦云衡怎生突然说起这个来呢!
她止了哽咽,道:“什么?”
“昨儿个他看你的眼神,我不巧看到了,那情绪,不巧我也看得懂。自然,我不是疑心你与他有私,你的心志我是知道的。”秦云衡道:“说这个,是为了告诉你——喜欢你的男子自然不止我一个,你若随了他们,或许也比随我好。然而嫁了我,唯有一桩事情,我敢保证他们都做不到——在我身边,你想说的真话想做的真事,大可去说去做,我不怪你。”
见她不言,他复又道:“昨日你便怨怼不满,我看得出。然而那确是我阿娘将话说得不好了,怪不得你。你今日会伤心,已然……就很好了。”
“阿家待奴也向来很好,她不在了,奴岂是能好过的?”十六娘哽咽道:“虽说昨儿那话,奴是记在心上,可……奴自己何尝不想要个儿郎子?阿家说的话,大抵是因了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说……才分外直白的吧。”
“会有儿郎子的。”秦云衡向前迈了一步,跨过蒲团,将她松松揽了,低声道:“你要当心身子。咱们有了儿郎子,阿娘在天上看着也会高兴——她是梦中过去的,大概也不痛苦。”
十六娘点了头,却突然将他推开,道:“灵前怎可这样……二郎的意思,奴知晓了。”
“去用些稀粥之类吧。”秦云衡道:“去睡一阵子,后半夜再过来陪着我便是,明儿个三郎他们过来,人手就够了,你受了伤,按理不该叫你劳累的。”
十六娘自知此时自苦也再无必要,便点头应了:“奴去进些东西。然而觉是不必睡了,昏了两次,如今却是一点儿不困的。”
“那你用了饭,便也来陪我跪着吧。”秦云衡甚至微微笑了,只是这笑意中,无奈与痛苦,也未免参杂得太多。
第二日天放明了,秦家三郎与石氏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十六娘前一夜虽是“守灵”了,然而后半夜却实是困得撑不住,叫秦云衡撵到自己屋子中睡了两个多时辰。如今除了秦云衡,这剩下的三个俱还是有精神的,这才应付得来往吊唁的宾客。
秦云衡的品级是低了,可眼见着他这御史在和姚氏的争斗中越来越重要,又是裴氏女婿,裴氏一党的官员们自然会来吊唁,连着些墙头草也不得不往这边儿偏一下。而秦王氏到底是翼国公夫人,从前随着翼国公征战的旧部们也纷纷遣了人来。
这中书令家从前的旧宅子,这一日居然也有了几分车水马龙的气派,虽然哭声不断,然到底还有了几分气象。
只是,秦云朝只遣了个家奴来。那奴子也是从前秦府的旧人,见着秦云衡皱眉,连话都说得磕巴,半天才叫人听清他要说的是“大郎公务繁忙”。
“阿兄是调任兵部了,还是做了行军大总管了?”秦云衡却也不骂他,只冷声道:“眼看着我秦氏宗族不好,便连嫡母过世也不来一遭……呵,他倒是改了姓也好啊!”
那奴子不敢说话,然而跑来吊唁的秦氏族人却各各都将这话听在耳朵里。这些旁支族人原也同翼国公府无甚关系,却因了这秦云朝诬告秦云衡谋反一事莫名其妙丢了家产。事情过了才三个多月,原本都还记恨着,如今却又遭了这一打脸,如何能不暗自咬牙?
“回去吧,同你那主人说,叫他改个姓,我看,姚就不错!”
那奴子诺诺连声,居然就这么跑了。
可在场的尚有旁人啊,秦云衡一名堂叔便忍不住问出了声:“他可是与那姚尚书……。”
“阿叔莫问,秦家有此儿郎,亦不知谁造下的孽!”秦云衡脸色发青,声色俱厉。
秦氏宗族诸人面面相对,竟是无人再说下一句话,更无人动弹一下。如此的寂静中,侍剑一路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便格外显眼了。
“郎,郎君!”他喘了口气,道:“刘挺那案子全招了!案情明晰,至尊已然亲自下旨,将那姚尚书入狱了!”
他话音刚落,那些宗族诸人,竟是一阵欢呼。
“郎君!这便可以送那孽畜也……。”那堂叔开了口,大声喊道。
“自作孽不可活,至尊圣明!”秦云衡却同样高声喊了起来。
秦氏族人一怔,他们的家产,可尽皆是这位“圣明”的至尊收走的。然而转念一想,至尊之所以昏了头,那不还是被奸臣一时迷住耳目了么?他既然能惩办奸贼,可见还是圣明的。
一时之间,秦王氏灵堂前,“至尊圣明”的高呼响彻云霄。
后宅里十六娘原本正陪着几个与秦王氏有交情的老夫人抹眼泪,听了这喊声也不由得一怔,然而偏又脱不开身,只能先压了这疑惑,接着说阿家的那些往事。
而门口,一个腮下无须的苍老男子,听了这声音却像是极放松了,竟叹了口气,转头急急向相邻的裴府侧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