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房中,一架雕金灯树熠熠摇晃着火光。秦云衡睁开眼时,但见灯树边坐着的十六娘正高高扬起右手。她右手指尖与左手捧着的绣品间连着一根细细的丝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嗓音有点儿哑,大醉之后,难免如此。
十六娘这才抬头,展颜一笑:“好一阵子了。二郎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秦云衡揉着头坐起来,他的太阳穴涨着疼:“几更天了?”
记忆里灵娘好像给他灌了醒酒汤,不过那汤大概并不算太好,他现在还是头疼得很。
“二更。”十六娘的绣针扎回锦面:“奴从阿家那里回来就看见二郎在休息,也不敢出声——二郎是喝了酒吧?奴叫拥雪去熬些酸汤了,过会儿吃些东西想来会舒服些。”
“不必。”秦云衡下了榻,朝她走过来。半道上停下,拈了一颗梅子含进口中,这才到她身边跪坐下:“略微有点儿头疼,不碍事的——你在绣什么?”
“牡丹。我十一姊要过生辰了。”她答。
“……惠妃么?”秦云衡道:“那你不该用正红色绣的。这绣片是要拿去缀在衣裙上吧?若是用正红色,是僭越。”
“是枕屏——又不是整件都是正红色,皇后大抵不会在意的吧?”十六娘说着话,手上的活儿却停了:“要么奴换个颜色?你看,用朱红色绣了花蕊子,花瓣用鹅黄色绣如何?”
秦云衡莞尔,道:“你这绣技当真是精进了不少,绣好了大可当得起精美两字——可还记得你当初绣给我的鸳鸯,活像一双鸭子,现在大概学会了吧?”
十六娘听了这话,原先听了夸奖生出的几分高兴却又没了,又绣了两针,才低声道:“学是学会了,可是还有人要奴绣鸳鸯么?”
她这话说得小声,又低着头,模样自是楚楚。秦云衡怔了一下,伸手托了她下巴,将她面庞转向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问我要不要么?”
十六娘朝后躲开,又垂下头去,不言不语,好一阵子才道:“鸳鸯鸳鸯,自当郎有情妾有意才配得成双的。奴若是绣了,怕叫别人看着心烦,还落成个笑话呢。”
“谁敢笑话你……。”秦云衡气得笑道:“待这牡丹绣好,便再给我绣对‘鸭子’吧。你看,这个我还带着呢!你倒也给我换一个,这都好几年了!”
他从袖子中解出一个香囊来,那香囊上是堪称拙劣的绣技绣出的一双鸳鸯。
十六娘抬眼一瞥,当即又急又气,伸手便抢了过来,凑到灯树上去烧。秦云衡反应略慢,等夺回那香囊,却有一半都被烛火烧掉了。里头盛装的香丸也掉了几颗在火上,香气顿起,却带着股焦味。
“你要干些什么啊!”秦云衡恼了,却又不敢对十六娘粗声大气。他也知道她是因他冷淡才心有不忿的,是以这话开头是责问的口气,到了落尾,却带上了安抚的调子:“纵使恼我,你也不该烧这个啊。好歹是定亲时你送我的仪物,烧了大不……。”
他没说下去,十六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嘟着嘴从他手中又拿回了那香囊,将里头的香丸倒出在手上。之后解下了自己裙带上系的新锦囊,把香丸放进去,扯紧了口,放回秦云衡掌心:“喏,这个给你。就当奴送的是这个吧。这只绣得不好,拿出去,谁人都笑话。”
“既然惹人笑话,我收着便是,你拿走它是作甚?”秦云衡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来,紧盯着她。
十六娘将那残破的香囊在手上拿着翻来覆去地看,道:“你看,这……只剩一只了,它独个儿在这里,多孤单?若是两只都烧了,还能做个伴呢。”
秦云衡定睛去看,果然不假。那水中游曳的一双锦鸟儿里,雄鸟依旧是毛羽鲜艳,回着头往后望着爱侣的模样,然而原本绣着雌鸟的地方已经被烧掉了,仅余的一点儿也被火烛燎得焦了。
他伸出手指去摩挲烧坏的地方,心里头闷闷地烧着一股火。十六娘绣着香囊的时候还小,他却已经是青春年华。接了十六娘这礼物,只觉得好玩又好笑,随手便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然而转眼和她成了亲,却不知怎地又想起这锦囊,巴巴叫婢子给找出来,装了香丸带在身上。
原本也不算太在意的东西,如今被她给烧了,他怎么就觉得胸口堵着个什么呢。
“这一半也不要留下了吧?”十六娘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烛的缘故,十六娘的眼睛像是汪着水笼着光。
“不。”他从她掌心拿回香囊,道:“我留着。”
“又不能用……也不好看。”她说:“留着做什么?叫灵娘看见了,又要恼我绣香囊给你是有意欺负她呢!”
“……你们到底怎么了?”听到这个,秦云衡蹙眉道:“今日她确实说你有意惹她伤心的,我说你是无心,她反倒更急……你把她怎么了?”
“奴不会说话不会办事啊。二郎若有意,就请责罚吧。”十六娘叹口气道:“她有身子,奴该让着她的。”
“我就说……。”秦云衡也跟着叹气,却是如释重负的模样,道:“她是被人惯坏了的,你莫和她计较。若是实在心烦,便是躲着她不见也好。她腹中有孩儿,这些日子也只好委屈你。今后总会补偿你。”
十六娘心道自己何尝不是娇宠大的,气上了头,反倒笑了:“奴要什么补偿?该有的奴也都有了啊。”
秦云衡一时语塞,看着十六娘,支吾一阵才道:“当真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要?”
“二郎觉得奴还缺什么?奴缺的……那能给奴么?”这话已经是鼓起了十六娘最大的勇气。
“……能。”
她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虚假,那个人的目光里很是笃定。
“可是并没有给奴啊。”她低声道。
“时间还没有到啊。”秦云衡笑了:“你才十五岁,急什么?你是我妻子,迟早要做女人做阿娘的,怎么,不信我?”
“灵娘又比奴大多少?”十六娘豁出去了,道。
“她同你不一样。”秦云衡道:“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同你怎么比?”
十六娘悻悻一笑:“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不也能有幸为二郎诞下长子么?”
秦云衡眉头微微一皱,道:“说起来这个,我倒是想问你——你愿不愿将这孩儿抱去养?”
十六娘吃了一惊,针扎进了指肚,血渗了出来。她忙将指头放在口中含着,话音也有些不清楚:“奴养?是要认那孩儿为嫡子么?”
“并不是,只是你来教带罢了。她的儿子,做不得嫡子,认也做不得。然而灵娘那样的性子,怕养不好儿子的。”秦云衡很是为难的模样,道:“你看看我阿兄,就该知道……。”
“灵娘知道你要奴把她亲儿抱走么?”十六娘打断了秦云衡的话,道:“她也甘愿?”
“这……我还没有同她讲。想来不会甘愿吧……可那又怎样?我说了,她不会拒绝。”
十六娘垂下眸子,半晌才“哦”了一声。这二郎当真是处处都为那对母子想。灵娘生出的孩儿若是得她十六娘养大,怎么都比让生母养育要高出半个头的。再说了,亲儿在她手上,灵娘就不大可能主动对她发难,依她性子更不会处处为难灵娘了——然而这安排她自己看透,就难免心中郁愤。
这孩儿抱来,灵娘定然恼她。而今后她有了自己的亲儿,又要把这孩儿怎么办?丢回给他生母必是行不通的,那不还算是半个嫡子么?
十六娘苦笑,却又想到了秦云衡方才提到的兄长——秦云朝。那是当年最最得宠的妾侍所出,还一度可能代替秦云衡占上这嫡子的身份。可天有不测风云,秦云衡的父亲战死疆场,转眼间这妾侍便出了“意外”,竟在一次游春时落下马来,被惊了的骏马踏破肠肚。伤重难癒却不得一时便死,在秦府偏院的榻上哭嚎了七八天才咽气的。
之后,秦家这位长子也便活得格外不称意了。
秦氏家族在军中声望极高,这秦云朝从十五岁从军至今也有个七年了,始终只是个校尉。和从戎不过四年,却早就领了五品郎官袍带的秦云衡一比,顿见云泥之差——秦云朝在军中府中是何等受人排挤啊!
十六娘嫁进秦府之前就听说这长房和嫡系不睦的事情,现在听秦云衡自提此事,想来,他是怕自己也有个万一之后灵娘母子落得如此下场吧?
见她久久不语,秦云衡咳了一声。
“奴不愿意。”她抬起头,道:“灵娘在府中的处境,二郎并非不知,若当真为她好,何忍让她母子分开?真若如此,叫她怎么看奴呢?再说,依二郎的话,今后奴自己生养了,却又如何待这孩儿?”
秦云衡蹙眉道:“那……。”
“奴想……灵娘只是害怕罢了。这偌大秦府,没一个是她旧日相识。”十六娘说着,心却抽绞得生疼:“二郎若是肯多关怀她些,说不定等孩儿落地,她也便不会是如此性子了。”
秦云衡怔了怔,猛地站起,道:“我来之前似是把她气哭了……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回去?
十六娘怔了一下,然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夫君推到别人身边,还是在刚刚柔言软语之后,这叫谁能受得住呢。可话是她自己说错的,自作自受,她不能哭。
既然装作大度的话都说过了,哭了不就露馅了么?出嫁前阿娘说过了很多,她记得虽少,但这不要出尔反尔的一条,还是不会忘的。
秦云衡转身便走。十六娘看着房门重新闭合,才丢下了手中绣了一半的牡丹。
她俯身,泪水涌出眼眶,心中浮起很久之前的一幕——那时秦王氏来裴府,同她阿娘谈心,她路过门口,听得人哭泣,便伏在门上偷听。
秦王氏的声音哽咽着,颤颤巍巍说了什么,她记不清,唯一能记住的只是一句话:“奴这一世的眼泪,都是流给他。”
那时秦王氏还年轻,她还小。如今她长大了,秦王氏老了。
可她的眼泪,也要像秦王氏一样,一世都为这一个人流么?也是她自己太蠢,其实,她大可不必活得如此艰难……以娘家裴氏的地位,她纵使杀了灵娘,秦云衡也不敢把她如何,他纵使再恨她,二人也一样要相伴终生,生儿育女,得藏祖陵。
然而十六娘又隐隐觉得,这样强横的所为能获得的,其实并不是她想要的。正是如此的左右为难,才硬生生让她把一颗心都扭成螺蛳了。
哭了一阵子,十六娘觉得身上冷开来。她便起了身,想找件衣裳披上。却惊然发现房门正敞开着。
而秦云衡倚着门框站着,目光沉沉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下,房内的灯火照不亮他的眼睛,而神京春夜永远都浅浅刮着的微风,将他宽大袍服吹得鼓胀起来,更显得身形如树,俊拔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