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明烛高烧。十六娘悄悄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裳,取一把小银剪子将烧高了的烛心子剪去一截。
她睡不着,饶是屋中漏子已然指了三更。
并不是不高兴……知道大郎和灵娘的过去,她自然会为十三堂姊忧心,然而再如何忧心,也抵不过她为自己庆幸的欢喜。
旁人,永远是旁人。人所最能感受的情绪,终归,是自己的。
然而若说只是欢喜,却也并不是这样……她盯着静静燃着的烛光,轻微呼吸,吹得那烛火也颤动起来。
正出神时,床榻内传来了细微翻动声,之后,秦云衡的声音响起:“阿央?你跑哪儿去了?”
十六娘忙起身回去,剪烛花时,她才从被子中爬出来,丝毫也觉不到冷,便未曾穿鞋。如今脚上却凉了不少。待钻回去时,正触着他小腿。
“干什么去了?”他抓住了她的手:“都冻得这么凉。”
“睡不着,去剪个烛花。”十六娘将披着的衣裳脱去,躺回他身边,道:“二郎不是睡熟了么?怎生醒了?”
“军中待过几年,倒头便能睡,然而怎么也睡不熟了。”秦云衡道:“有些动静便会醒。你又怎生不睡?待到了明日,面色又要不好了。”
“怎会。”十六娘道:“从前奴多少次夙夜不眠的,只不过二郎不知道罢了……如今一次,却叫二郎心疼了么?”
“怎不心疼。”秦云衡道:“还想着过去作甚,只添心里难受罢了。我如今不是在么?”
“……是,奴亦知不该想,只是,那般日子,叫人总也忘不掉。”十六娘道:“彼时二郎总是念着灵娘……奴睡不着的时候,多少有些乱糟糟的念头。譬如,若奴嫁的不是你,会不会两边儿都好了……。”
秦云衡的眸中罩着一层猝醒时的水光,此时眼神温软,却猛地蹙了眉头:“这是怎么想?你哪儿能嫁与旁人的!”
“神京之中,多少好女子,岂是稀罕奴一个。”十六娘道:“且莫说那些官宦女郎,便是灵娘,当时不亦比奴讨郎君欢心?”
“这怎生能一样。”秦云衡有些恼了,道:“你便觉得,我如此不中意你?”
“……是么?”十六娘苦笑:“可我嫁了你,你偏生不喜欢了。二郎,这样亦算是昏话的话,你可是不知道,有多少次,奴将妆刀压在腕上,只差那么一点,便要压下去的。”
秦云衡看住她,半晌,道:“你再莫动此念头,做这般蠢事,叫我,叫你爷娘,如何经得住。”
“只是现下奴得宠,郎君才会说这般话吧。”十六娘望着他,秦云衡生得是好看,这张脸都印在她心底下了——秦家的儿郎,素来没有面目丑陋的。秦云衡的七世祖,开国元勋翼国公秦挺,当年亦有“玉郎君”之称的。隔着帘栊,微微烛光映照之下,秦云衡的眉目,更是看得她胸口软软的疼。
这位表兄,从小便是她心中最最珍贵的人……然而,她在他心中,称得上“最珍贵”么。
“若是奴真的不在了,二郎许会难过一阵子,之后,阿家会为二郎续娶,那大抵也是一位公侯之家的贵女。她一定温柔美貌,不会叫二郎心里头别扭……之后,你们会有儿女,会白头偕老,会有绕膝孙儿……。”她低声说着,突然抬起头,正视着秦云衡深黑瞳孔:“不是这般吗……男有再娶义,女无复嫁思。二郎也只不过是此刻对着奴,才说这样痴话。”
“你说的才是痴话!”秦云衡似是真怒了,斥道:“哪儿有红口白牙咒自己死的?我既然娶了你,自无弃妻之思!你怎就凭空想出这些来——你若要听,我便说,倘真有一****不在了,我便是自尽,也定去陪着你,这你可乐意?”
十六娘看着他,突然便掉下眼泪道:“二郎这是说什么话。叫人听了,奴也不必……。”
“你说的又是什么话?”秦云衡道:“好端端的,便是这样。你要说这样话刺我的心,怎生还倒埋怨起我来?我从前待你不好,此时誓言你自也不信,可时日久了,你总该看出端倪。何故说话激我?你自己又哭成这般模样,我如何忍心?”
“可奴,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再好看的时候。”
“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时一直好看么?”秦云衡气笑道:“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前些年我不在神京外,什么丢人事儿没当着我做过?我可曾嫌过你?再者,待你老了,我自也不复少年,怎生还有寻花觅柳的心思?”
“……你这又是在说些什么。”
“我说你,你也不小了,怎生还同小时候一般。已然做了主母的人,犯起倔来,又这样钻牛角尖,可叫人无法喜欢了。”秦云衡抬起手,轻轻刮去了她脸上挂着的眼泪:“待回头你有了儿女,叫他们笑话。”
“等,等有了儿女我自然不这样!”十六娘羞恼,翻了个身背朝着他,秦云衡亦不拉扯她,轻声一笑,将手搭在她腰间,道:“可安心了?睡吧,明日我不出去,便守着你好生待个一天。这阵子事儿多,你也该松松心了。”
过了好一阵子,十六娘方低低应和一声,然而秦云衡却不应,想是睡了。十六娘犹豫一阵子,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隔了数日,秦王氏果然一个个将那几个惹了嫌疑的婢子打发了出去,为了掩饰,还将府中几个年纪大的婢子也一道送了出去,尽皆配给三郎与秦家几位庶出叔伯家的小厮。只是惹嫌的几个,她们夫婿的人才相貌各异,只一样皆同——全不是什么好人。便是如儿,嫁了秦云衡堂叔家的总管,看似是极风光,然而秦氏一族里也都知道,这位总管实实是个最贪财好色不过的。谁嫁与他,只怕是糖腌莲子,苦在心里头。
如儿自然不愿,却又不敢与秦王氏诉说,只能跑了沁宁堂,求娘子做主。十六娘心底下清楚秦王氏的决定绝无更改,且亦无需更改,只推说在睡觉,叫拥雪拦着门,不使如儿进来。待如儿磨缠一阵子,拥雪方取出十六娘早备好的银钱与了她,只道这是娘子怕你嫁走了被欺负才备下的,旁的实在是救助不能,如儿才抹着泪走了。
十六娘本是给这几个婢子都预备了银钱的,虽是从她自己的私房中扣出来,却也是秦王氏与秦云衡的授意。到底几个人都有嫌疑,却也不大可能每人都有异心,总有谁是冤枉的。此时落魄,她只要稍加接济,总会落下好来。
这世上,最叫人心里头暖和的,不就是雪中送炭么。但凡这一点炭火,叫人熬过了冬天,日后有的是法子,让人抬着花儿回来。
她又不缺银钱,这些给婢子们的体己,自然不会叫她肉疼。便是再给秦云朝那边一天两天地采买补身子的食药,也难为不住她。
即便买不来归心,买得来旁人的小视,叫她们只当她是个但会花钱的贵主,也是好的。
然而,此日,回来的却不止是那送东西的一双奴婢,他们竟还引了杨氏来。那杨氏见了十六娘便又跪下去,连声称谢。
十六娘心中微微一动,忙搀了杨氏起来:“婶娘何故如此?堂姊是我堂姊,又是我长嫂,待她好,无非是我应尽之义罢了。今后若是堂姊有事,她自个儿不便来,婶娘便来同我说亦可的。一家子人,何故道这个谢字?白白生分了!”
“娘子怎可说这般话。虽是一家人,然而嫡庶有别,这天差地远,却是不可忘的。夫婿虽然不经,可裴氏的规矩,我同小姊姊,是忘不掉的。”杨氏道。
“是啊,堂姊她,很懂规矩。”十六娘道:“婶娘教导,功不可没。”
“说起来,她是个伶俐懂事儿的。”杨氏惭道:“可叹家中穷,她身子大伤,都要全靠了娘子接济。要说,总归是投错人家了。”
十六娘再接什么话,都是不妥,是而只微微笑了,想一阵子才又道:“堂姊可还需要些旁的物事?阿兄家中亦不富裕,又遇着此事,终归不能苦了她。”
“……那,那倒不必,只是娘子,我有一事相求——如今郎君他也出不得门了,又不好总讨女婿接济,不知娘子……可否借些银钱与我。”
“婶娘手头不宽裕,拿去花便是了,谈什么借——若二叔父当年不赌,便是阿爷,也定不会坐视自家兄弟贫困。”
“并……并非如此。”杨氏脸色涨红,道:“我想买架织机……当年我也同生母学过织绫锦,她是蜀中有名的好织女。如今虽然手生,可织些东西,总能卖了,亦好补贴家用。娘子的银钱,亦是当家的郎君俸禄,用来贴济我这样无关碍的,怕是不好。我……卖了绫锦得了钱,定会原数奉还。若不是我郎君从前混赖,叫我连丝也买不起,我家中亦不致贫穷至此!”
十六娘有些诧异,自来向她额外讨钱花的,从不曾有人说过要还钱。她虽不在乎,然而有时想来,也觉得这帮子下人甚是无赖。一架织机,自是值不了多少银钱,可杨氏这般说,却叫她不得不高看这婶娘一眼。说来,裴令蕴已然无法去赌了,他家便是赖着阿爷要钱,阿爷也绝没有不给的,杨氏竟要自织绫锦售卖,当真是出人意料。
人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倘杨氏真是如她表现出的一般,这十三堂姊……
“一架织机罢了,值得几个银钱。”她想了想,道:“可婶娘织得绫锦,不妨拿来给我看看,倘当真好了,便用绫锦抵如何?蜀锦昂贵,若婶娘果然织得不逊蜀锦的好锦来,我穿了出门,叫那些贵妇人们看了去,惹得她们歆羡,想来这锦便会比婶娘自己卖与散店值钱得多。”
杨氏一怔,喜出望外,道:“娘子当真是活菩萨!”
“活菩萨怎生当得!我只是……如我十一姊那般,见不得自家人受苦罢了。”十六娘微微笑道:“婶娘,诸般事宜,凡我裴央当得起的,总归要护得家里人周全。”
凡我裴央,当,得,起。话说得好听,然而,当不当得起,不过是我自己才解释得来。
这一份人情,先落了,再说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