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车马到得宫门,便须得停下。秦云衡先跳下马,将十六娘扶下车,细细嘱咐几句,方跟着一名宫监走了。
前一日,至尊到得暮色半掩之时,遣了快马来召秦云衡次日朝会后入宫觐见。这便恰好可以两人同来,抛了那心结不说,这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此时来接十六娘的宫监方过来,叹了一句秦将军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竟是这片刻分别,也要多说两句才成。
十六娘实是不知这话该如何回应,讪讪道一声见笑,便看得那宫监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她想不透,也懒得去想,便直随着宫监往里头走了。
然而此次,他们所走的路却与素日不同。竟是绕了条远的。
十六娘有些犹疑,那宫监便刹住步子道:“秦夫人莫急,今日至尊在那边要见些极要紧的人,咱们不方便过去的。”
听得这话,十六娘便点了头,再不说什么。
谁都知道,在宫中最忌讳的,便是往不该去的地方去,朝不该看的地方看……既然至尊不愿叫人知道他要见谁,她一个妃子的幼妹,做甚去讨人嫌?
然而走了几步,她便忽地想起一事,不禁咬了咬嘴唇:今日秦云衡也进宫了啊,且是至尊召的,难不成他与这极要紧的人还有些关联的?
若如此,他不告诉她,这便多半不是个好事儿了。
她心下犹在暗惊,耳边便听得了女子熟悉的笑声:“阿央总算是记得进宫了!我还道你是一点儿都不念着阿姊了呢。”
“怎么会?”十六娘忙迎上去,从宫娥手中接过了惠妃手臂搀着。
惠妃穿着一身茜红色贴金裙装,惊鹄高髻下插着两把犀角雕梳,耳上也只戴了两颗小金珠,倒是闲来的素雅打扮。
然而她小腹已然鼓起,那便是最引人注目的了。
“六个月了呢。再过一百来天,阿央便有小外甥了。”见十六娘的眼睛在自己小腹上流转,惠妃柔声道,说着还握了十六娘的手,按在自己腹上:“做小阿姨的,要不要和甥儿先说些什么?”
十六娘的手按在她腹上时,正觉得那里头一动,虽然轻微,却着实明显。
她原本一直以为惠妃的身孕是假,可这一触,却叫她瞪大了眼。
便是这光景,那里头的小家伙,又是一动。
“是真的?”她奇道,口气似是疑问,又似是惊喜。
“那还能有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惠妃的模样,带着几分责怪,却更是满满的笃定。
是真的有孕了?!十六娘不禁变色,此时姊妹二人已然进了惠妃的长兴殿,周围恰好无人,惠妃才补充道:“那时,是我们两个都……。”
十六娘恍然,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半晌方道:“阿姊好福气。若不是……只怕姚皇后又……。”
“只是委屈了我那甥儿。虽然他阿娘可厌,可那娃儿原本也该是个尊贵的皇族子弟!如今那女人还等着看我好戏呢……。”惠妃敛裳坐了,轻声笑道:“刚好了,便由我这阿姨为他报仇吧。”
“阿姊仁厚。若是奴,怕是不会原谅六姊了。”十六娘随惠妃坐下,低声道。
“谁说我原谅她了?”惠妃道:“我这一世,都决计无法谅解她!裴家的小娘子,便是寡居庶女,也不致嫁不出去,做这般腌脏事儿,是来恶心谁呢!只是我总该有个和姚皇后势不两立的由头罢了……这般话,阿央你不会对谁说的吧?”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里微微蒙蒙浮上一层抑郁来,却也并不意外,只苦笑道:“我与阿姊最是交好,这样的话儿,我与谁说去?倘我都不值得阿姊信任,那么这世间,也不曾有人堪得我信任了!”
“那便好!”惠妃面上不曾绘妆,可此时却笑得极璀璨艳丽:“说来,你今日入宫,是有些事儿的吧?总不能是为了陪你孤寂的阿姊说话来的。正妻有多忙,阿姊也知道的。”
“阿姊这话,说得仿佛我是多没良心呢!”十六娘笑嗔,却终于道:“是二叔父家十三堂姊的事儿,她嫁的不正是秦家大郎么?似是……又有身孕了呢。”
“你这话,若是再早个十来天与我说,我想我还知道你的意思。可现下说,算什么呢?”惠妃静静看住她,道:“你家秦二郎,来辞圣赐之时,便替他这长兄求了加官晋爵的恩典,他们兄弟都要作出一副和解面孔,你做弟妇的反而要对付长嫂,怕是不大妥当。”
十六娘一怔,道:“我并不是要对付她……十三堂姊,大概真是个好人的。”
“好人?”惠妃冷笑道:“谁不是好人?只不过,有些人眼中的好人,正是咱们的敌人罢了!阿央你且试想,她对得起夫君,便对不起裴家,这般处境怎做得好人?你夫君与她夫君,能有一日和解么?若不能,你们俩便总有一日要反目的!现下越是好,日后反目,她反倒越会痛恨你!”
“阿姊的意思……。”
“不要让她生下孩儿来!你手上,没沾过人命和血,不忍也是常有。可你总该为自己想想!秦家哪有一个家主是在府中颐养天年了?尽皆都是战死的!你如今膝下无子,你夫君又眼看着要出征,倘若……没了嫡,还不是得立嗣么?”惠妃正色,神情冷静得怕人:“从宗族里过继个旁人的孩儿,你还是嫡夫人,谁也不敢把你如何。可若是过继了同你们血系最近的大郎家的……过个几年,那孩儿是认你,还是认他亲爷娘?当今之计,唯有一条:这秦云朝,决不能有儿郎子!你如不忍,日后大有法子补偿她,可此时若是手软,日后便只能盼人好心,稍稍饶过你了!”
十六娘深吸一口气,正欲开言,外头便有宫娥报有御医来为惠妃请脉了。
“我要回避些么?”十六娘道。
“……不必。”惠妃扬声许那宫娥叫御医进门,又道:“适逢你也在,叫御医为你看看——按说你也嫁了多半年了,秦将军又不是个多姬妾的,这全无动静,也奇怪了些。”
“阿姊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原本月信便不太稳当的。”十六娘道:“如今虽然一直用着药,可一时半会儿……。”
惠妃忙比了一根玉般手指在唇侧,道:“这样的话不可乱说!咱们自家人知道也便罢了,可不敢叫旁人也听了去!且喜你还小,再过个几年,嫡妻无出,是好大一出罪过了!便是夫婿那边,也不许提!”
十六娘忙垂了头,低声道:“他或许是知道的……从前熬药,也没想过要避着他……。”
“你呀!”惠妃咬牙道:“枉费阿姊一片心意,特意挑个皇后身边的宫娥过去,有意叫至尊生疑,收回那四个宫娥!阿姊不想叫你夫婿这样早便纳了妾室,你却这样的不争气!他便是对你天大喜爱,总有一日,也会急着要个自己的亲儿!那时候你却怎么办?”
十六娘赧颜,实是又羞又急,道:“那我该如何是好啊阿姊?”
“说不得,先等御医来看了吧。”惠妃喘了一口气,道:“你也不过是月信儿不正,没出阁的女娃儿家也是常有的。”
十六娘只得垂了首在她身后侧坐了,听着脚步声从正殿一路响过来。
那御医为惠妃诊过脉,只道一切安好。此时便是惠妃开了口:“刘侍御医……这位是我娘家的幼妹,秦云衡将军的妻子,可否烦您也替她诊一诊脉?”
那位侍御医眼都不抬,应道:“惠妃有命,自当从。”
宫娥将惠妃手腕上的丝线解下,系于十六娘腕上。侍御医复又拈起丝线那一段,殿中宁寂,十六娘却只听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明明在府中,由女医诊脉之时,她没有这样恐惧的……
过得片刻,那侍御医掷下线端,道:“这脉象,是喜脉。”
十六娘一怔,眼见得惠妃亦是一脸的惊愕,忙道:“当真?……这,有多久了?”
“四十天上下。”侍御医道:“然而这脉象不甚明晰,隔着线,判断也难说有没有失常的。若是有心,当可请女医,触腕相诊,多半可以得个准信儿了。”
十六娘颤着唇,说不出话,许久才道:“可人道女子有身孕,多半是要欲呕疲惫的……。”
“这事儿说不准,譬若惠妃,那起头的几个月,也无甚反应。”侍御医收拾了东西,站起身道:“若无甚别事,臣便先退了。皇后那边,尚须去请个脉的。”
“刘侍御医辛苦。”惠妃轻声一笑:“姚皇后的寒症,如今还要缓调的么?”
“是。”
“替我问候一声吧。”惠妃道:“上次我听得风声,说皇后近日脾气渐长,是因了你们开的药上肝火呢。”
“皇后寒症,不能不进温补之药。”侍御医恭声道:“中宫懿德,定能克化得住。”
“是了,借你们吉言。”惠妃笑道:“我这儿有些至尊赐下的好紫芝,他也知道你家中老大人近来又犯喘的事儿,特意叮嘱我与了你!珠宁,去拿紫芝与刘侍御医!”
那侍御医亦不见特别欢喜,只谢了恩,便随着珠宁一道去了。
见他离开,惠妃才不掩欣喜之色,转过了头来,对着十六娘道:“这位刘侍御医家的老大人原就是至尊作太子时的药藏郎,后来做了尚医奉御。医术高是一出,也十分忠心的。这刘侍御医,伺候至尊一向没有出过大岔子,亦是个妥帖人,他说你有喜脉,那十有八九都是准的!”
“方才还同阿姊说这事儿,居然就有了。”十六娘脸色泛起柔柔的红来,悄声道:“我还觉得,不敢信呢。”
“信,是多半可以信了。”惠妃笑着将她手拉在自己掌心,道:“人说,上脉早的,多半是儿郎子,如今秦将军亦可放心——不过,阿央你自己须得多仔细些!他说那脉象不明晰,总是……有些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