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法号,辩机。”
崇仁坊百里家的宅子,一间偏房,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乍然惊起。他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梦里那个穿着麻灰袈裟的清秀和尚说要为他打开一扇门,门后面是充塞天地的光海,耀人眼目,久视欲盲。他想闭上的眼睛偏偏越睁越大,泪水伴随着灼痛夺眶而出,他的双腿迈不开、双拳伸不起,只能就这样看着门后的那片光海,那光海里有隐隐约约的几个影子,像执剑而舞的英杰,也像狂歌祈祷的巫祝,他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浅笑盈盈的和尚为什么要让他看这门后的东西。他只知道每一晚,他气急败坏地质问,对方就会这样的一个答案:
“贫僧法号,辩机。”
少年起身时已是汗流浃背,八月的长安本就是飞火流金,就是到了深夜,也是难消酷暑。他擦了擦依旧红肿的眼睛,过于真实的梦境让他的脑袋像针扎似地疼,他揉揉太阳穴,走到中庭,从水缸里舀起水来兜头泼下,借着这股清凉,才渐渐醒过神来。
这鬼梦已经做了一月有余,每次的情景都全无二致,怎能不让人心烦意乱?他随手取下兵器架上的一杆步槊,抖出一个枪花,槊杆上的粗粝的花纹摩擦着掌心,让他逐渐冷静下来。轻叱一声,他已然舞起了这杆步槊,他年纪尚轻,身架却是已经长开,七尺有余的个头,肩阔背修,加上他在这杆槊上已足足下了十年有余的功夫,舞将起来颇有几分狂风骤雨的气势。少年家传的功夫是长枪,枪分三品,下品曰“金甲破”,穿金开石,虽着坚盾重甲弗能御之,中品曰“千军破”,一人持枪,千军辟易,上品曰“楼兰破”,却是由枪入道,有开山裂地之功,已非人力所能为。但唐时以长槊为尊,武将若是不懂用槊,那边要被讥为野路子的武夫,耍把式的刀客,若非实打实的军功,是实难升迁,于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大唐从四品宣威校尉,世袭县伯百里风,便将这枪法化用到步槊、马槊之中让他练习。
他喜欢练这套槊法,每次练习都能想到他那位远戍辽东的父亲,早在前朝,高句丽人就对天朝上国失却敬意,边境之上时有交锋,至今边防不敢稍松。可边防不松却不代表战事频繁,没有战事哪儿来的功名,百里风这些年绊在辽东,用尽心机就是想要早日调回长安,在关中谋一方守备也好过在苦寒之地终老。百里家本是燕公罗艺麾下的虎贲,归唐之后征刘黑闼时立下的功劳,受了封爵,偏偏时运不济,永昌、天寿、景云几年,都受了些波及,算不上必诛的首恶,却也要问上胁从之罪,爵位没消已是大幸,可驻防之地越来越偏僻辛苦就在所难免了。他自小就被父亲当做百里家中兴的希望,对于父亲的记忆,都集中在中庭这片小小的演武场里。
舞了一阵,不知是疲倦还是回忆,他激荡的心神才归于平静。那辩机是初唐时有名的缀文大德,跟从玄奘法师译经的九名高僧之一,后来因为据说是和高阳公主私通,作为信物相赠的金宝神枕失窃,败露了行迹,被刑以腰斩。这是他前些日子向好友徐襄陵问到的消息,因为这辩机的行径玷污佛门,更有辱大唐声威,所以也就不便记录僧传之中,也就是襄陵的渊博能知道这段典故。
“坼儿,你怎的起这般早?”正房里阿娘的声音传来。
“没事,起的早正好练槊。”少年应了一声,抬起头却看到东方已白,那攀上长安城头的朝阳那么耀眼,像极了梦中的那片光海。
此时的华山顶上,还有另一个男子在念诵着辩机的名字。
他看着朝阳,独立万仞之巅,手中把玩着一个莹莹光团。细细看去,光团里隐约是辩机的眉目。他将这光团轻轻抛起又扔下,脸上挂着戏谑的微笑:“辩机啊,辩机,当你你着龙披凤褂的袈裟,于菩提树下学佛祖讲法,叹诸法无常,可曾想到自己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光团在他手中一阵颤抖,光影飘摇,男子脸上的笑容却是更浓:“你说你不后悔?你现在这幅样子连一缕残魂都不算,你一身的大法力大神通,就留下这一丁点灵机能在人梦境之中往返,你竟不后悔?”
光团又是一阵闪动,男子却不再笑了,他说:“是,我是不能将你这点灵机抹杀,甚至是困住都不能,但你真的以为你在几个年轻人的梦里来来回回,于你当年想做的事会有所进益?”
“你说这个少年会和大唐的国运有关?一个从四品校尉的后人?他这辈子都做不成一方大吏,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杨玉环,太平公主你入梦辅佐之人没有一个掀得翻本座,你却把希望放在这样一个注定落拓流利的县伯之子身上?你的眼光倒是越来越不济了。”
“你只想看着?是你在别人的梦里活了这么久,老到忘了当年指天呐喊的壮志了?好,本座就和你一起看着,看他和我的大唐我的中原的运数有几分瓜葛,当年你有灵石智胎的肉身,有你的佛祖醍醐直指的宿慧尚且算不过我,这次你还是一样会输。”
说完这句话,朝阳已然升上云霞之顶,那光团融入万丈日光里再看不见。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轻轻叹息,他忘不了当年自己曾有多想点化这个名叫辩机的青年僧侣,更忘不了他将一身的大神通全部燃尽,在飘渺梦乡里刻入他的灵机。修道有大成者,入无梦眠,他得道于南朝,之后就再进不了这飘渺梦乡,也就抓不住、毁不掉这点灵机了,也只有这日出之时,昏晓未割,天地大寐,他可以与这点灵机略作沟通。
想来辩机反倒是身死之后带来的麻烦更多,自己当初又何苦对他逼得那么急,那么紧?可当初又怎么能够想到在这和尚瘦削的身躯背后,竟是宁为玉碎的刚烈之心。
罢了,算来我与他已经斗了百载,又何惧再斗上几合?男子长笑拂袖,身形自那层峦之巅渐渐隐去,只余下漫天风起云涌,山林啸叫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