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登上小车前往东院,行迹早已被二门的小厮报告给王夫人,王夫人听后,微微一笑道:“只怕凤丫头与贾琏置气,去东院找大太太晦气,不用担心。”
王熙凤下车,抱着大姐儿且行且赏,前几次来去匆匆,来不及品味院内风光。现在,静下心,亭台楼阁,抄手游廊,王熙凤找出了东西院子的不同,西院,是大紫大红的富贵,东院,是偏安一隅的闲静。路上,偶尔碰见几个仆人向她打千请安。穿过垂花游廊,檀木制的大门半合,如意坊的工人捧着簇新的衣服料子,如意坊的掌柜堆起笑脸作陪,邢夫人一步三回头,摩挲着衣料,“只有这些,别的呢。”如意坊掌柜道:“太太,这些都是如意坊的镇店之宝。”
王熙凤在外面瞧着,悄悄地嘱咐大姐儿几句,大姐儿从王熙凤怀中跳落,奶声奶气的唤道:“奶奶。”邢夫人循声望去,大姐儿穿着猩红小褂,如同一个胖乎乎的红球滚进邢夫人怀里。邢夫人道:“奶奶的小心肝,几日不见,胖出许多。”大姐儿道:“奶奶,我可能吃了,平儿姨姨说我现在长的白白胖胖。”大姐儿稚拙的语言环绕室内,引起阵阵笑声。如此,王熙凤与邢夫人商量好迎春出阁的大小事宜,便想将女儿留在邢夫人处,巧的是,因着今天是践花期,邢夫人决议到普济寺上香。于是,邀王熙凤前往,婆媳二人午后方回。
普济寺,人山人海,花团锦簇,马车行到半路,已经无路可走,要倒次回头。无法,婆媳二人下车,缓缓前行。春光无限,陌上花开,少男少女相约踏青。两旁街道,市尘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俱全,眼花缭乱。王熙凤抱着大姐儿穿梭人群,带着邢夫人进了一间酒楼,选了个二楼临窗的雅间,下面情形,一览无余。
“咦,你瞧,那不是史家的大姑娘吗。”邢夫人向窗外指去,史湘云赫然进入王熙凤的眼球,王熙凤眯着眼睛,瞧了半响,道:“只怕是云妹妹好事近了。”
史湘云面露窘态,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身上穿着的是件普普通通的布麻衣衫,说话从从容容。史湘云嗫嚅着嘴道:“卫若兰,又是你,你又怎么证明这麒麟是你府中物什。”卫若兰道:“麒麟上刻着一行小字,而且这是我抓周时得到的。”卫若兰徇徇儒雅,像个书生,却藏着一身的武功,高深莫测。卫若兰展颜一笑道:“我与姑娘的亲事正是凭着麒麟定下的,姑娘怀中应该也揣着麒麟,史姑娘不会不知这段往事。”史湘云甜甜一笑,甜的如蜜,卫若兰毛骨悚然,史湘云道:“我当然记得,儿时父母定下的娃娃亲,可惜我福薄,父母去了,这亲事也就不算数。”卫若兰笑道:“史湘云,你的意思是要悔婚,正好,我也有此意,那卫衍就在卫府等候姑娘的佳音。”史湘云道:“立字为据,从此我们男婚女嫁,卫若兰,我祝你佳偶天成。”
卫若兰三字一笔挥下,银钩铁画,大气磅礴,如雄鹰展翅一冲飞天,史湘云啧啧赞叹不已。史湘云道:“卫若兰,看不出来,你的字与你的人相差甚远。”卫若兰合起折扇,拱手道:“史姑娘的字自成一家,请姑娘指教。”史湘云道:“谈不上,我探春姐姐的字才叫好,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集三大家,行云流水,字如其人。”卫若兰道:“姑娘与贾家攀亲带故,史太君就没有想过让姑娘嫁给贾宝玉。”
“怎么没有。”跟着史湘云身旁的翠缕为史湘云委屈道:“昔年,贾家的老太太动过这样的小心思,把我们姑娘与他们的宝玉撮合成一对,可是姑娘对宝二爷没有儿女情,贾府二太太也嫌弃我们姑娘。后来,那边又传出‘宝二爷的玉要有金来配’,我们夫人又巴巴的把姑娘送去,平白无故的被人泼了脏水。”
“住口。”史湘云大声呵斥道:“事情都故去这么久,我都忘了,亏你还记得细枝末节。”一双翦目望着高耸入云的宝塔,眼里漾着怒意,卫若兰满心酸楚,恨不得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替她遮风挡雨。卫若兰道:“我以为你是保龄侯千金,娇生惯养,却不料是这般被人糟蹋,早知道,我就应该托爹爹早些去提亲。”“不,这些年,婶娘对我很好。”史湘云道,卫若兰的话语淹没在史湘云的语声中,“至少,她是把我当做侄女看待,不像王夫人看林姐姐那样,皮笑肉不笑。”
卫若兰忽然忆起若干年前在荣国府碰到的那位体态丰腴,少年老成的姑娘,问道:“客居在贾府的有一位薛姑娘,是吗。”“怎么,你喜欢她。”史湘云的睫毛微微一沉,心中微动,“那是二太太看上的好媳妇。”
卫若兰与史湘云一路话着,朝普济寺走去,消失在人海尽头。酒楼上的王熙凤见她们消失,才道:“太太,好像是卫家的小公子。”邢夫人沉思片刻,说道:“是了,你湘云妹妹在襁褓中便与卫家的小公子议了亲。”
彼时春光如酶,绚美繁盛,孔雀桥上各色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美景当前,史湘云怡然自得的走着。普济寺上香许愿,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孔雀桥。孔雀桥,定情处,荣国公贾代善与青楼名妓梅妆在这儿情定终身。“孔坐多绿醽,燕雀半生成。”史湘云吟出偶然间听到的诗句:“日与****睽,思游无定成。”
卫若兰语道:“史姑娘,你很羡慕荣国公与梅姓女子的爱情,坚贞不移。”史湘云温婉一笑:“你们男子当然喜欢三妻四妾,可是又怎么能够了解我们女子独守空房盼夫归的心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宠妾灭妻常有发生,我不喜欢。”卫若兰不解,摊摊手,道:“你是女子,不应该都向往丈夫的心中只你一个,对你一心一意。”史湘云回头一笑,百媚生:“那是林姐姐的爱情,我的,利益至上,卫家对史府有利。卫若兰,你把我随便安置在一个院子,你纳多少个妾侍我不介意,只要嫡子归我名下,她们按时请安就得。”
卫若兰心中连连吃惊,道:“府中事情不用操持,那我不是娶了一位闲妻。”史湘云道:“卫若兰,你可以去退婚,那纸书信上我签了名字,叔叔婶婶不会为难你。”卫若兰心中有满肚子疑问,语气却是平静:“为什么。这不像平时的你,大大咧咧。”
桥上风紧如旧,赏花赏景的女子却换了几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史湘云的眼底染上一层迷雾,似衰草连天。史湘云道:“你可知道我们府中的枕霞阁,那是爷爷为一个叫枕霞的女子所建,可是美人迟暮,风采不比当年,爷爷就嫌弃了。后来,那女子在枕霞阁上吊自杀,爷爷不念旧情,一把火烧了。”史湘云顿了一顿,又道:“还有,我们府上的大哥,费尽心思娶进一房小妾,没过几天,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别的女孩,费尽心思讨好,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家中妻妾争斗层出不穷,花样百出,你说她们可不可怜。”
卫若兰低头不语,沉寂片刻,抬头,脸上已经换成柔和的笑容,“史湘云,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卫家家训,最多只能娶一妻一妾,而且妾侍要是正室所选。”史湘云道:“怪不得,卫二哥只有苗姐姐一个妻子,我私底下还以为卫二哥是妻管严。”“妻管严,亏你能说出来。”卫若兰笑道:“我倒是希望我也能得妻管严,也应该有个人管管我,省得他们恩爱甜蜜,我一个孤家寡人。”史湘云脸上一红,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翠缕在一旁含笑说道:“有公子这句话,翠缕就放心了,我家姑娘命苦,生下来老爷夫人双双死亡,二老爷对姑娘是好,毕竟不是亲生,下人难免瞧不起,怠慢姑娘,克扣月银。”“翠缕,不要说了,再在卫公子面前胡说,我就把你嫁给癞头小厮。”翠缕捂嘴道:“卫公子,姑娘羞了,其实姑娘是口不对心,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昨日姑娘还与我再谈论阴阳,卫公子的麒麟是阳,姑娘的是阴。”
史湘云气呼呼的横了翠绿一眼,甩手朝人群涌去,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卫若兰抱臂说道:“史湘云,你是有什么东西丢了不成,我可没有捡到你的金麒麟。”史湘云道:“卫若兰,你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了。”卫若兰哈哈笑道:“史湘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天涯海角,我都会找着你,你注定是我卫若兰的妻子。”
孔雀桥上的人流逐渐散去,彼时近黄昏,夕阳无限好,天际的彩霞如同一匹练字,流光溢彩,史湘云的神色有着些许的变化,转眼是明媚的笑容,“卫若兰,我是个不吉祥的人,我会连累你。”卫若兰道:“死生不弃。”史湘云落泪,委屈在顷刻间释放,她伏在卫若兰的肩头嚎嚎大哭。史湘云只愿时光停留,现世安好。刚才,与卫若兰一同跪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许愿,她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