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把西方现代社会的制度移植过来,就有人会问:凭什么这样做是正当的?在孕育了西方现代性起源的国家里,西方现代化制度正当性的根据是工具理性和个人权利,而其又起源于古希腊理性主义和基督教的结合,经历了宗教改革、启蒙运动漫长的历史演化。但是在所谓“西方现代化后进国家”里,压根没有以上的漫长的历史演化。于是,不凭什么,没法证明。
那么,就不去证明其“正当”了,就硬改了,行不行?
现代科技与现代社会,虽然都叫“现代”,但是意义相差深远。现代科技只要有用,那就可以引进、学习,非常简单,但是社会制度这个东西,就复杂了,它遵循自身演化的规律,从西方社会引进制度、直接植入,不仅不一定会导致价值系统向原本希望的方向发展,还很有可能生出怪胎。尤其是,对于一个历史悠久、价值体系已相当完善发达的社会而言,在旧的价值标准、旧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正当性标准并没有彻底崩塌且烟消云散之前,就建立新的社会制度,是不可能的。比如印度教下的印度,比如******教下的土耳其,不管它在器物层面如何现代化,因无法实现社会现代转型,最后只能是传统社会解体,新型社会难以建立,内部长期动荡,人民信仰与精神追求衰落,最后庸俗堕落化。
这时候就会有人拿出日本来举反例:说日本怎么就能转型到西方现代社会呢?
首先,到今天为止,日本仍不是一个以个人权利为本位、全盘接受西方契约论的国家。你所感受到的它的顺利转型,是因为它的政治制度的迅速“西方化”,以及建立市场经济制度、现代企业制度等等。
为什么日本的政治制度可以迅速“西方化”?这里的“西方化”为什么不是法式的大革命,为什么不是美式的联邦,为什么偏偏是英式的君主立宪呢?
因为英式的君主立宪恰恰就是日本的历史传统。
日本传统中本来就潜藏着一种二元政治结构:作为国家象征的天皇和握有实权的幕府将军。天皇背后的文化观念是神道,而德川幕府政治合法性的基础来自中国的程朱理学。明治维新的过程,表面上看似很对立:“王政复古”的同时,全面向西方学习。但是“王政复古”与向西方学习的君主立宪制度恰恰是统一的。在西方现代社会的全面冲击尚未来临之时,日本的传统社会已经蕴含着类似的价值久矣。这些价值即使不足以自主地催生出西方现代社会,但是一旦开始启动制度层面的“向西方学习”,这些有着极强的本土资源的价值,就会迅速亲和相应的西方现代价值和社会制度。结果是转型不仅顺利,还可谓正当。这就是日本人的实事求是之处——选择和自己传统接近的、可移植的东西来移植。但是,谈到其传统价值体系,日本就没有那么西方化了。
其实,不同的文明,有着自身的价值体系。引进西方文明,一旦引进不好,所引进的现代制度不仅不能生根发芽,还会导致原有的社会崩溃。理论上讲,如果传统社会在西方化冲击来临之前或来临之时,已经做到了理性与宗教的二元分裂,或者存在某种因素可以促成分裂的达成,这时的现代转型必定极为顺利,西方现代国家可以在短时间内建立。但是如果压根没有这些准备因素,西方的那些方法就没有办法使用。
“没有办法使用”只是结果的一个方面,更严重的是,对西方现代化的学习会导致社会的解体。新建立的国家必须有能力代替原有的社会秩序实现社会整合才行。如果新形成的现代化国家不能实现社会整合,将会出现严重的社会脱序。
非西方传统社会在建立西方现代化国家后发生严重的社会整合11危机,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历史悠久、幅员辽阔的大帝国有可能碎裂。这一点已经被证明了,无论是中国文明还是东正教文明,在学习之后均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社会整合的解体。这一切使得现代社会刚刚引入就碰到了巨大的挑战,迫使中国走上了无可避免的自我调整和演化之路。当年,我们和曾经的罗曼诺夫王朝一样,使用了马克思主义来重新整合社会,即重新形成对人们发挥控制、制约作用的文化、制度、价值观念和各种规范。
九、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所要建构的应当是一个有中国文化性格的现代文明秩序。
那还要不要向西方学习?答案是当然要。不论来自于西方还是东方,一切有利于现代文明秩序建立的人类优秀的思想、方法,我们都要学习。并且我们一直在学习,至于学了什么,这个我们将在以后的研究中细说。关键是学什么,怎么学。要立足于中国现实,在发展延续自己的历史、传统和精神的同时,批判地吸收西方文明。
蔡元培先生就曾在演讲中说:“吾国学生留他国者,不患其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其志行稍薄弱者,即捐弃其我而同化于外人,所望后之留学者,必须以我食而化之,而毋为彼所同化。”
像西方现代化,这个我们就学不来,食洋不化,搞不好要闹出邯郸学步的笑话。
向西方现代化转型,转不了,那么难道说我们就不动了,原地踏步?不是,我们要转,要华丽转身,意思是转过身来的那个还是自己,而不是大变活人。总体上讲,就是要在自己的种族、历史、传统、文化等的基础上转变,建立一个中国现代文明社会。
首先,这是一个现代社会是无疑的。我们首先接受技术层次上的现代化,即“用知识获得解放”。
关于中国现代社会的建立,我更愿意参考哈贝马斯的理论。他认为,现代性是一项尚未完成的伟大构想,但理性的扩张却给现代性带来了难题。以理性和个人主体性为基础发展起来的现代性在其行进过程中产生了分裂。按照个人主体性原则,以理性为基础的现代性在其行进过程中,固然削弱了宗教统一社会的力量,但却无力以个人主体性原则来代替宗教、整合社会。它虽然能使社会各系统自主发展,但却导致社会实证化,工具理性大肆膨胀,侵蚀了生活世界。社会发生了分裂,无法和谐发展,这就构成了“现代性”问题。
在哈贝马斯看来,以往的一切哲学及科学理论对人类现实的基本困境,如犯罪﹑孤独和疾病等,仍旧一筹莫展,不能给人带来安慰,无视个体对拯救的呼吁,它们描述和重建的大多是冷酷无情的历史。神学家只关心个人主体与虚无缥缈的上帝之间的关系;科学家只关心世界上各个客体之间的关系和规律;而哲学家则只关心主、客体之间的关系。这些“关心”很少深入到人际交往的三个方面:主体或事件或事实之间的关系、行为世界中处于互动状态的实践主体与其他主体之间的关系、一个成熟而又痛苦的主体与自我的内在本质之间的关系。他的社会交往理论则立足于“更多地关心人类的日常生活,以驱逐内心的孤独,将个人真正融入社会大家庭中”。
12.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来修正现代社会,那么正与中国传统文化不谋而合,那么中国的转身其实并不艰难。
再说中国现代文明社会。我们已经多次提到过文明。文明,指人类创造的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也指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是人类审美观念和文化现象的传承、发展、糅合和分化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总和,是物质丰富基础上的产物,是人类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所逐步形成的思想观念以及不断进化的人类本性的具体体现。
关键词: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人类本性,这是文明。文明,从本质上说,是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在应对获取食宿、抵御外敌时所做出的行为反应,它包含了文化习俗的特征,是一种饱含了民族性的本能型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构成大不列颠岛和大英帝国的自由、秩序、忍让的文明准则却不能用来喂养这个嗷嗷待哺的世界——在北美已经深深扎根,在贫瘠荒凉的澳大利亚也繁荣昌盛,在拉丁美洲、非洲却不是这样;这也就是为什么种族差别理论的繁盛期竟然出现在20世纪的上半叶。
所以,这个现代的文明秩序理所应当是中国的,是建立在中华民族特性与民族精神上的。不论这个特性是好还是坏,都必须受到尊重与认同。
建设这样一个中国现代文明社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新的社会结构的形成需要政治、经济、文化三个子系统在互相调节和维系中形成新的稳态。如果只有经济上进入了工业社会,政治上部分变化,文化精髓上处于没有明确方向的状态,新的社会结构也将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而说到明确方向,首先涉及到的就是价值观问题。然而现存的“普世价值观”与“西方现代化”一样,并不可用。
中国的价值观应当是怎样的?这就涉及到前文中提及的民族性和历史文化传统等,历史上是什么样的,现阶段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未来该何去何从,这一切都需要被发掘、定义、定位。
美国的认同,也就是美国自己对美国民族性和美国精神的认同,花费了一个多世纪。美国也是由本来已有本国精神和民族性的人群,重新整合、融合,形成新的国家精神和民族性的。那么我们通过融合、整合新旧精神,估计也需要100年以上。这就需要中国几代人的努力,特别是当代的知识人,以反思、批判的精神,续写历史新章。我在这里又罗嗦一遍,是续写历史新章,不是丢弃历史,凭空创造。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探索在笔者未来的文字中也将一步一步地继续。我并非哲学、社会学科班出身,但是相信从一个经济学者的角度出发仍可以参悟这些问题。因为,纲领性的、思想上的,尤其是关于人性、民族自信的东西,是相通的。并且我钻了一个空子——当没有现有的“中国制造”的理论来指导研究的时候,当西方总是用西方的话语体系对中国研究进行生搬硬套的时候,当“研究苹果得出来的结论怎么可以拿来研究梨子”的时候,我就可以超越理论与专业束缚了。在专业化上钻研下去是一种方式,用心去感受,写超越现有理论束缚的真东西,也是一种研究方式。如果没有关心人类命运的宏大心灵和跨学科研究纲领,再专业化的诉求都有可能把我们引到黑暗中去。
最后,我们暂且借用下哈贝马斯的话来展望一下未来路在何方。至于最终路该怎么走,路在我们中国人脚下。
应建立一种自由、理智的文化交往,摆脱统治集团“权力话语”的束缚,实现社会与文化的改革,真正实现现代性设计中科学、道德和艺术三重理性的有机统一,扫除人际交往壁垒。由于参与者进入了合作的交往实践,因此他们实际上已经悄悄地接受了平等,尊重每一个人的利益。只有这样,社会成员才可能通过对话、交往获得价值观的共识,才能够“包容他者”,造成和谐一致的生活形式,真正完成人的解放,通达一种新的现代社会。
导读:
说到文明、文化、民族性,就不得不读一读方绍伟的文章。刚刚燃起的热情没准儿就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给浇灭了。他的批判不只是犀利,甚至可以说是刻薄,批得你体无完肤,却又能让你觉得畅快淋漓,可能是出于一种能让人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快感吧。也许这样的希望才是冷静的、客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