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室中,安若兰如往常一样,端着药碗坐在天鹅绒床边,一边伺候国王用药,一边和他汇报些政事。
伊占斯平静地坐在床头,岁月的寒霜将他曾经灿若黄金的发染成银白色,年轻时候饱满硬朗若神雕像的深邃面部刻上了不少深浅不一的沟壑回路,灰褐色的斑点如同到了季节就盛开的野花,大面积的在皮肤表面绽放。
他曾经是那么美丽的男人,嘴角含着羞涩的笑容,拘谨的站在那一片烂漫花海中,只一眼,便摄走她的心魂。
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恩爱一世,白头偕老,然后共赴黄泉。
可是,如今的他,已是枯萎的风烛残年,而她,还有着乌黑的发,洁白艳丽的容颜。
他苍老的那样快,而她,却风韵犹存。
那些腥风血雨的过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从皇子到太子,又从太子到国王,伊占斯从起初绵羊一般柔弱乖顺到最后雄狮般威猛高昂,一路走来,血雨腥风。
“这么多年来,我都忙着朝堂的事,没能顾得上你,”伊占斯方才听完安若兰的口述,得知安东尼在前线打了胜仗,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久病中憔悴的眉目也舒展了些,“如今,我身体大不如前,不仅不能照顾你,还让你背负沉重,着实委屈你了。”
他这话说的缓慢,也因此,更添了几分力量。
安若兰嘴角噙起一抹柔美的微笑,心中却更冷了几分。
“从我嫁给你起,就没有后悔过,这些年,有你在身旁,我过得甘之如饴,”说着,她舀起汤匙,盛出一口药,放在嘴边细细吹过,而后小心递到伊占斯嘴边,道:“如今安东尼也长大了,多亏你悉心栽培,往后的日子,我们也可享享清福了。”
伊占斯服下药水,伸出手来,慢慢覆在安若兰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道:“是啊,等安东尼回来了,我们就给他办亲事,然后我也可早些退位,留下更多时间陪你。”
“你是说?”安若兰惊得差点没拿稳药碗,但是常年深宫的城府让她迅速镇静下来,立刻装出惊讶又欢喜的表情,“这.这真是太好了。”
说着,她的声音竟带着哽咽,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无声无息。
伊占斯忽然觉得,他和妻子之间的隔阂能够趁着在这个机会打破,二人的夫妻情分虽说十年前就已名存实亡,但是,只要还活着,便还有和解的希望。
于是,他有些饱含深情的轻轻唤她的小名,“安.”
这是他们夫妻情深的时候,他对她的昵称。普天之下,只有他会喊她这个名字。
已经有多少年,他没有唤她的昵称,不再对她微笑以待?
是从她怀上第三个孩子,而他开始公然找情妇的时候?是从她们第一个女儿无辜惨死开始?还是他们不足月的孩子流产以后?
这么多年,越来越深的误会如同沟壑隔开两人,他却总是认为她会懂他,会包容他,会原谅他,就如她一再表现得那般温柔贤淑。
可是,她对他越来越温柔,越来越客气,也越来越疏离。
他知道自己是错在先的,她曾经那样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的爱他,他终是辜负了她,背叛了她,伤害了她。
可是,他从没有和她说过一声对不起。一个国王的骄傲和尊严让他不能放下身段,作为一个皇后,她已经拥有太多了,她必须要诚服于自己丈夫,哪怕要做出一些牺牲,她也要顾全大局,要识大体,知进退,为他着想。
所以,她的貌合神离激怒了他。她太要强了,从来不肯低头。
他恨她,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一个国王考虑?可是他更怕,她眼中名叫爱的火焰已经熄灭。
她的爱曾让他有恃无恐,可是当她不再爱他的时候,他只感到高高在上的无尽凄凉。
“安……”他小声而又深情的呼唤着,双目一刻不停的流连在她的面孔上,想要从中找出哪怕是最轻微最细小的一丝动容,他急切而又略带迟疑,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想要得到宽恕、包容.哪怕,只是怜悯。
他想要知道,她还是爱着他的,她还是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只要她愿意,他会用余下来的所有生命,呵护她,宠爱她,温暖她。
“陛下,”安若兰垂下眼睛,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洁白如玉的脸远远望去,如同一尊雕塑,泛着莹莹的柔光。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如同一片羽毛的重量,轻盈不堪一握,飘渺中,恍如隔世的呼唤,仿佛是当年情深之处的切切守候,又像是肝肠寸断后的一声叹息,明明近在耳边的一句话,却如跨过一座山,一片海的距离,短短两个字,转身便是一生一世的沧海桑田。
等到她又抬起头时,脸上复又挂出了一丝不苟的微笑,那笑容暖暖的,却根本无法暖到心底去,她柔声细语的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那声音是一如既往含情脉脉的,却又冰凉透彻到了骨头深处。
一个人若是心死了,关上的门,就很难再向伤她的人开启了。
其实,她也是懦弱的,胆小的。
曾经那般明媚张扬的爱,烧尽了,挫骨扬灰了,就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去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