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的爹爹和奶奶还在的时候,她和奶奶睡在一起,爹爹一个人睡。现在来了个钟离云晦,兰若便让他睡在爹爹那里,自己睡在奶奶榻上。
夜里的风凶狠极了,声音像是一个人的嘶吼。
兰若在榻上蜷着身体,这静谧的夜里,她无从依靠。奶奶还在时,她们祖孙两人共榻而眠,倒还温暖些。如今也只剩了她一个……她甚至有些想念楚王宫的日子——好歹在那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梓云相伴。
隔了一道墙,钟离云晦也在另一头辗转难眠。他虽眼睛闭着,可意识却十分清楚。钟离云晦正一毫一厘地盘算着他手上与楚王刘道抗衡的筹码。
兰若心里暗暗想,钟离云晦这么金贵,在这样的屋子里一定不习惯。
不知不觉,伴着寒风呼啸,兰若渐渐睡着了,可钟离云晦却还清醒着。他体质极寒,在这暗夜里手脚冰凉,三四床被子也无法使他暖和起来。
睡梦中的兰若突然觉得四周异常地温暖了起来。正当她迷迷糊糊享受着这温暖的同时,却被别人推醒。
只见钟离云晦站在她榻前,叫着她的名字,他们的周围已弥漫着股股浓烟。
“走水了,快跑!”他道。
兰若睁大眼睛,这是爹爹和奶奶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居然被烧毁了!
钟离云晦见状,便一把拉起她,就朝屋外走。
火势伴着狂风,越烧越大。
周遭都变得燥热起来,浑不像是在冬日。黑夜中明晃晃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这座村落本就人烟稀少,等他们去邻家找人来打水救火,恐怕屋子早就被烧得渣也不剩了。
烧焦的气味夹杂着比比波波的声音,把她最后的希望也挫骨扬灰了……
“爹爹……奶奶……”兰若无力地呼唤道。这场火之后,他不仅救不了钟离云晦,怕是连自己的生计都无从谈起了。
这是她的家,而现在,她也无家可归了。
钟离云晦扶住了她,柔声道:“先跟我走,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脸上全是七横八竖的泪痕,哭得红肿的眼睛怔怔望向钟离云晦。钟离云晦道:“莫要担心,旁边没有房屋和树木,火势不会蔓延,烧完了便会停。你先跟我走……”
他总是这般淡然自若,什么事情都打乱不了他的分寸。兰若忘记自己是怎么和钟离云晦走完那一段路的,只知道他口中所谓“安全的地方”便是大将周叙的家宅。
“这场火是人为,是冲着我来的。”钟离云晦满怀歉意道,“我钟离云晦对不住你。不过你放心,有朝一日,我定会还你一套宅子。”
他的脸颊上有一抹烟灰,可这般狼狈仍然掩不住他的俊逸出尘。
楚王终究是想要杀了他。
周叙见到兰若时,略显惊异。
钟离云晦解释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周叙这才放下心来,请他们入内。
钟离云晦轻拍着身旁惊魂未定的兰若,心里却也翻江倒海一般。他早知楚王想要他的命,却不知他动手会如此之快。
十几年前,刘道正是用这下三滥的招数,放火烧死了先世子刘昀和先世子妃,让自己的父亲刘礼登上了楚王的位置,还对外谎称那是一场房屋被雷电击中而招致的天灾。一同命陨那场大火的,还有世子的奶娘冯贞。而他的养父,冯连忠,带着刚出生的解忧公主和女儿冯嫽九死一生地逃脱了。
钟离云晦身为冯连忠的养子,那一日,在屋外真真切切目睹了事情的发生。经年来,他们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直到有一天,他拿这个秘密去要挟楚王。
钟离云晦知道,楚王之所以畏他,不外乎这三者:一为汉廷,二为“通天之灵”,三为这个秘密。前两者虚无,第三者才是真正致命的。
他在玩火,却乐此不疲。
对待刘道这般仪表堂堂却不仁不义的虚伪之徒,威逼是最好的方式。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了子民口中的“奸相”。可若是百姓们知道他们所拥戴的楚王是这样一个人,有过如此不择手段的残暴恶行,所谓的“忠”还会如此令人钦佩,所谓的“奸”还会如此令人鄙夷吗?
周叙听说了兰若是钟离云晦的“救命恩人”,便对她礼遇有加,安排给她的客房也不小,足有大半个晴华殿那么大。
这里的生活吃穿不愁,还能一个独享一件大屋子,和她之前过的生活简直是云泥之别。可是她知道,这种生活不可能永远属于她,她总要回到自己的田间地头。而现在,一把大火烧掉了她的家,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是一片茫然。
天又黑了。
兰若直挺挺躺在榻上,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以往梦中“娘亲”的影子和那场烈火的残迹,交错着出现……
她在宽大的床榻上打了个滚,一股脑坐了起来。
踱步到门口,兰若推开门,寒气趁虚而入,让她更清醒了。可外面的天空月朗星稀,安逸静好,让她又想起与钟离云晦初见时的那个夜晚。
他的双手那么冰凉,这样的夜里他是怎么安然入睡的呢?
兰若又看看自己的手,有些发红发痒,像是要生冻疮的样子。想到这里,便忙关上门,回去煨到被子里了。
而在周叙府邸的另一个院落,潭水一般的寂静则被骤然打破,始作俑者是一阵阵琴声。不,是两张琴的声音,一个急,一个缓。急的如同千军万马,缓的则如同流水潺潺,然而他们的合奏却是无比和谐的。
“阿晦,这曲子的指法要疾,你这般不紧不慢是不行的。”不看也知,这透露出些许老态的声音便是大将周叙了。
钟离云晦一笑:“我这是散漫惯了……”
周叙叹了口气,加重了手下的力道,越弹越快。
“锵”一声,周叙手下的琴弦断了一根。
钟离云晦也听了手,那沉沉的寂静又恢复了。
周叙看着钟离云晦,这样一张年轻又俊美的脸庞之下,掩藏的是种种情绪。他心中所想,其他人是从来捉摸不透的——纵使是身为“左膀右臂”的自己,也只觉突然虚长了他几岁,论沉稳老道,他自是不如钟离云晦的。
“他不会放过你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周叙问。
钟离云晦道:“依我说的去做便可。”
“嗯。”周叙会意点头,“那小丫头……你打算怎么办?”
“别碰她!”
“可她知道的太多了,不是吗?”
“没有她,我也活不到现在了。”钟离云晦已有些不耐烦。他不是一个轻信别人的人,却相信兰若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钟离云晦和周叙都在等,等一个天降的变数。或许也只有钟离云晦自己知道,那一日,不远了。
兰若虽惦念着家中的情况,却也知道这是非常时刻,她不能轻易踏出周府。好在淳芳姑姑原先教会了她做些女红,给她解了不少闷儿。
问府中的丫头要来了些丝线和绢帛,兰若将它们放在手中把玩。绢帛是这样细腻光滑,大概也只有在宫中和这样的官宦之家才能见得到吧。光滑的绢帛和她出宫之后日渐粗糙的手是那么不同,她之前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连生计都是个巨大的问题。
兰若的性子大大咧咧,可做起阵线活来可不马虎——幸赖被淳芳姑姑调教得有板有眼的。
不知绣些什么好,她思来想去,还是掏出了那块从小携带在身上的、绣有兰花的手帕,依着样子在手帕上绣出了一只兰。
三下两下,又把绣好了兰花的丝绢缝出了一个荷包的样子。
先前,兰若听梓云说过,姑娘绣荷包是用来送给心上人、情哥哥的。只是自己送了,他会喜欢吗?
“看你有此等雅兴,我也就不担心了。”钟离云晦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门口。
“大人!”兰若顺手将荷包掩在了衣袖里——她可不想让钟离云晦这么早发现自己的心思。
“不必拘礼。更何况我现在早已是个庶人了。”他似乎从之前病恹恹的状态恢复了不少,变得像往日一样有些神采了。
兰若憨憨一笑,看着一身粗布褐衣的钟离云晦。其实他这身平民家的穿着比起那宫装来倒也是别有一番感觉。
“你在做针线活儿?”钟离云晦坐在了兰若身旁。
兰若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荷包。
钟离云晦拿起桌上的手帕,仔细端详了许久,问道:“这是你的?”
兰若点点头。
“是哪里来的?”他又问。
“从小就带在身上了。”兰若答道。
钟离云晦盯着手帕若有所思,继而又将目光转向她。
“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调笑道:“自然是因为你小家子气!”
兰若不满道:“大人不就是想看我绣了些什么嘛……”
钟离云晦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兰若也只好不情愿地拿出那只刚做好的荷包。
钟离云晦左手拿着手帕,右手拿着荷包,道:“少了句诗呢。”
“少了句诗……你就不喜欢了吗?”兰若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敏锐如钟离云晦,一眼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道:“喜欢,怎会不喜欢呢?”
兰若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眼眸中流淌着异彩:“那便拿去吧!”
钟离云晦笑笑,欣然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