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乎其然,钟离云晦是在为兰若着想。
这么多年以来,朝野盛传国相大人不近女色,冷酷寡恩。事实上,他的喜怒不形于色也是拜人所赐——若真的对某些人、某些事表现出过度的喜爱,恐怕楚王和他手下的一众“忠贞之士”盯上,他越是喜爱的,他们就越不会放过。
至于兰若,他看着那张稚气未脱又有些清秀的脸,总会心疼而自责。钟离云晦也不想像豢养鸟儿一般把她藏于自己的府中,不见天日,可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能这么做。
钟离云晦不牵马的那只手握着兰若,他们的手一个冰冷,一个温热,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紧握在一起,一步步踏在开春以来日益柔软的泥土上。
兰若心头甜甜的——原来钟离云晦是想过要给她一个名分的,她不是不明不白、一厢情愿的。
他们这么走着,真有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觉。
有时兰若也会想,她不求钟离云晦能在和楚王的斗法中更胜一筹,也不求他是那个风口浪尖的权臣,但求他是这尘世中的凡人一个,纵使他没有这般旷世的风姿与容冶、万民仰望的权力,她也想与他安安稳稳,共度一生。
“你好像认得路……”兰若突然有些疑惑,她并没有刻意带路,可钟离云晦就像对这条路很熟稔似的。
钟离云晦低头看着她笑了笑。兰若仍是一头雾水。
当她预备好看到一片狼藉和大火烧过的残痕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兰若面前正对着的,不是大火烧过的灰烬与碎石砂砾,而是几个匠人在搭建一座新的房子。兰若有些惊奇地看向钟离云晦。
“还要些时日才能建好。”他道。
“阿晦……”她一感动,脱口而出他的名字,自己也毫无异样地感觉。
“兰若,你回来了?”
兰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小教她识字的老翁,她总唤他“三爷爷”,因那爷爷在家排行第三。
“三爷爷,你也在!”
“季伯。”钟离云晦朝三爷爷打了个招呼。
“你们认识?”兰若问。
“这孩子几天前来找过我,问了许多关于你们家的事。”三爷爷道,“来,到我屋里坐坐吧。”
三爷爷还是未改一副热心肠,招呼他们去自己房中。
屋里一切都摆放齐整,但比较简陋。三爷爷常年独居,这屋子里似乎少了许多人气,透露出点晦暗阴郁来。三人跪坐在单薄的草席上攀谈着,这一切都与钟离云晦身上华丽的宽袖敞袍不符,可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兰若啊,你这丫头有福气。若你奶奶和爹爹知道你能觅得这样的良人,泉下也笑开了花了……”三爷爷叹道。
他明显还不知道钟离云晦是什么人。
兰若虽开心,可依然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倒是钟离云晦握着她的手越发地紧了起来。
“云公子,这丫头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你可要好好待她……”
“季伯且放心,我必会视她如珍宝。”钟离云晦承诺道。
三人聊了许久,话题几乎都是关于兰若的,连她自己也傻笑着。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宵禁的时间也快要到了,兰若和钟离云晦便匆匆拜别了三爷爷,跳上马背便往国相府赶。
街上似乎已没有了人,只有马蹄哒哒响着。嗅着钟离云晦衣袂上的幽香,兰若想不到有什么更加美好的事了。
钟离云晦没有从正门走,倒是选了一道平日里不常走的门。
下马,把兰若也接下马,一切动作都如此熟练。
兰若请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道:“谢谢你。”
她的谢是发自内心的——兰若明白了,钟离云晦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更了解她,都是在倾尽所有在对她好,弥补不能给她一个名分、只能委屈她藏在府里的歉疚。可兰若从没怪过钟离云晦,跟他走本就是她自己的决定。更何况,钟离云晦这是在保护她呢?
钟离云晦也看着兰若,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跳跃着兴奋与快乐,是他所不曾拥有过的。
他将兰若的手拉起,俯首轻嗅,兰若的心噗噗跳着,不过并没有将手收回——因为她喜欢这种感觉。钟离云晦的手是冰凉的,可鼻息却无比炽热。
“我送你回房?”他道。
“不用……”她下意识地拒绝,可忽地又改口道:“好吧……”
钟离云晦笑了笑,她终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单纯到他总能将她所有心中所想尽收眼底。
“你是如何认得三爷爷的?”兰若试探地问道。
“我可是只手遮天的大奸臣,有什么做不到呢?”他戏谑道。
听到“奸臣”两个字,兰若不禁眉头一皱——她最见不得别人说他是奸佞,当然也不希望这种话从他自己口中说出。
“莫要这么讲!”她突然停住脚步,出其不意转过身来,踮着脚,用食指覆上他的唇。
钟离云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惊诧过后心头也是一暖。他缓缓拉过兰若,抱住了她。
他能感到兰若在他怀中一颤——显然,她是接受不了一天之内如此多的亲密动作。
兰若挣开了,双眼不敢直视他,低着头道:“不早了,阿晦你早点歇了吧,我先回去了!”
说罢,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房间小跑而去,留下一脸是笑的钟离云晦。
此生得此至宝,也算无憾了,他想。
独自走过数重回廊,他终究还是看到了自己房中尚未熄灭的灯光。
“阿嫽,我来了。”他推门道,态度一改方才的温煦,变得有礼有节却也疏远。
“你终于来了。”冯嫽跪坐在坐席上,信手翻看着他案上的竹简,冷冷道。
“你找过宫里的淳芳姑姑了?”钟离云晦问。
“嗯,找过了。”冯嫽道,“那玉簪是姑母的遗物,可早已转赠给了她,她这才把玉簪赠与了那丫头。你呢,查得如何了?”
钟离云晦的表情有些凝重,他在案前走来走去,许久才道:“我们想得没错,她十有八九就是真正的公主。”
“确定?”
“我找了兰若村里的老人,那老伯把当年的事情悉数告诉我了。她是云龙山下见到的弃婴,连捡到的时间也分毫不差。”
“还有她身上的手帕,是先世子妃的……”冯嫽顿时有些相信宿命了,“天意!真正的公主还活着!看来父亲的功夫没有白费,她真的还在这世上……”
“你呢,阿嫽?”钟离云晦坐了下来,“你怎么想?你这般心软,自会觉得两边都对不住吧……可我们毕竟也别无他法了……”
十几年前,为了避免先世子的遗裔被加害,冯连忠才把真正的解忧公主放在云龙山下,找来另一个新生儿李代桃僵,谁料想,真公主今日变成了钟离云晦掌心里的兰若,而代替她的人却要远嫁异邦了。
冯嫽看着钟离云晦的眸子,他是她父亲冯连忠的养子,按理说也是她的兄长了。这么多年,她恨他,怪他,怨他,而他却仍像个兄长一样,能洞悉她心中的一切。
“你说的对,我们别无他法了……这件事情,还是莫要告诉别人的好……”她说了“我们”,钟离云晦便宽慰不少。可是“奸相”的称谓在楚国流传这么些年,冯嫽到底还是喊不出那句“阿兄”——尽管儿时的她一直这么喊钟离云晦。
钟离云晦看了看悬挂在一旁的鸟笼,里面是只六年前两人一起捡到的小雀,他们给它起名叫做“忍冬”。当时的他们,只单单期望受伤的小雀能熬过那个冬天……
“那丫头,你打算怎么办?”冯嫽终于问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钟离云晦对着忍冬,若有所思:“若有一天,我无法保护她,自会放她走……”
说罢,他起身来,一手拿过“忍冬”的笼子,一手推开窗。
“你要做什么?”关心则乱,冯嫽这回可是急了。
钟离云晦并没有理会她的阻止,只是捧过“忍冬”,将它放飞。
冯嫽一脸难以置信,道:“你放了它!”
而忍冬居然没有不舍,振翅便飞离了他们的视野。
“看,它会走,也是天意。”
冯嫽看着空空如也的鸟笼,心也变得空洞了起来。仿佛钟离云晦放飞的不止是一只鸟,而是属于他们的所有回忆。
“钟离云晦……”她有些生气,亦很失落。
钟离云晦依旧望着窗外“忍冬”飞去的方向,像没听到冯嫽的声音似的,岿然不动。
他总是以这么淡漠的方式回绝她,毫不留情。
“我恨你……”她淡然脱口的一句话,好似出自齿缝一般,字字心酸。
直到冯嫽拂袖而去,钟离云晦才徐徐转过身来。看着她迅速离去,头也不回的背影,他亦无奈,心中五味杂陈。
他钟离云晦自认绝非良善之徒,可最见不得的,便是伤害自己身边至亲之人。他一直视冯嫽为妹妹,不曾有过他念。而他是聪明的,从来都知道冯嫽对他的心意。今日便狠了心,快刀斩乱麻,让她日后好断了这想法,或许才能觅得良人。
而兰若呢?他爱她,就真能保全她一世无虞吗?
钟离云晦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居然是因为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