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玛丽·杜普莱西
小仲马作
你我天各一方的原因我也弄不清,
微不足道的理由是有的;我感到你悄悄地爱上了别人,
唉!人世的纷纭:我为何远离你而去?!
我为何又重转回程?!
不久,我曾函告你我很快便会归来,
我将投入你的胸怀,
渴望跟你重相会,
求得你的恩赐,求得你的谅解。
这一下我可回到了你的身旁,
天啊!映入我眼帘的竟是紧闭了的门窗!
人们告诉我:坟墓里蛆虫啃着我心爱的人儿,
如今她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她早已消亡。
临终的时刻仅仅一个人没有把你遗忘,
她垂头丧气地站立在你的病榻旁;
朋友们都不敢亲近你啦,
我知道:难得有两位把你送到了墓园。
我敬仰这两位勇气十足的人,
对世俗的偏见他们没有半点畏缩,彷徨;
他们以行动表达了对你的悼念,
报答那逝去了的时光。
他俩保持了对你最后的忠诚,
而公爵和伯爵早把你忘个一干二净;
他们不屑给你献上一个花圈,
但他们都曾用金钱收买过你的爱情!
我认为只有长期地研究人以后,才能塑造人物,就如同只有认真地学习之后才能讲好一种语言那样。我还没有达到能塑造人物的年龄,那就只好满足于讲述现成的故事了。因此,我恳求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绝不是凭空捏造,其中的人物,除女主人公以外,都还健在。而且,我搜集到的这些材料,其大部分见证人也都在巴黎,如若我的证据尚不充分的话,我还可以请他们予以证实。不过由于一种特殊的机缘,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因为我是惟一清楚最后那些详情细节的人,缺少最后那些细节,就不可能一口气写出这个完整而动人的故事。
以下便是我如何会得知这些细节的经过。1847年3月12日那天,我在拉菲特街看到一张宣称拍卖家具和古玩珍品的黄色巨幅广告。这个拍卖是随着物主去世而举行的。广告上没有提到死者的名字,只是说拍卖的地点是在安丹街九号,时间是十六日中午到下午五时。此外,广告上还写着,十三日和十四日可以提前参观那幢住宅和家具。
我一向十分爱好古玩珍品,岂可坐失良机,即便不买,也得去饱一饱眼福。第二天,我便去了安丹街九号。时间尚早,但是那幢房子里已经来了好些参观的人,甚至还有女的。那些妇女虽然穿的是丝绒衣服,披的是开司米披肩,还有华丽的四轮轿式马车在大门口等候,但是就连她们面对眼前的一派豪华也都惊叹不已。
用不了多久,我就明白她们惊叹的原因了,因为我稍加观察便不难看出来,我是在一个高等妓女的家里。如果有什么东西是上流社会的妇女(这些来参观的都是一些上流社会的妇女)最想看的,那就是这种女人的住宅。这种女人的马车使她们的马车相形见绌,这种女人跟她们一样在歌剧院和意大利剧院拥有包厢,与她们平起平坐。这种女人在巴黎神气地拼命卖弄她们的姿色、她们的首饰和她们的丑事。
如今,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人世,所以连最贞洁的妇女也能进入她的卧室,因为死亡净化了这个富丽堂皇的肮脏场所的气氛。除此以外,如若需要借口的话,她们也尽可以推托说是为了拍卖而来的,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家。她们看到了广告,想参观一下广告上讲的那些东西,想预先挑选一下而已,再没有比这个说法更合情合理的了。带着这样的想法,她们仍忍不住要在这些珍贵的物品当中窥探这位妓女生活的痕迹。她们肯定听到别人讲过有关妓女生活的种种非常离奇的传闻。
不幸的是,神秘之事早已随妓女一同消逝了,尽管她们煞费心机,这些贵妇人也只能看到她死后要拍卖的东西,房主生前所拍卖的东西一点也见不到了。不过,这里值得一买的东西可真不少。家具全都是十分华丽的:巴西香木做的带布尔雕刻的柜子和桌子,塞夫勒城和中国的花瓶,萨克森地区产的小塑像,缎子,丝绒,花边,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我跟着那些怀有好奇心的贵妇人穿过一个个房间。她们走进了一间张挂着波斯帷幕的房间,但正当我也要进去时她们却又窃笑着退了出来,好像在为这种猎奇感到很难为情似的。而一看到这种情况,我便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间房间了。这是一间梳妆室,里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化妆用品,在这里死者挥霍钱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靠墙的一张三英尺阔、六英尺长的桌子上,奥科克和奥迪峨两位着名匠人制作的各种珍品闪闪发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这样一个女人梳妆打扮上不可缺少的成千件物品不是金子做的,就是银子做的。不过这一大堆用品只能积少成多地累积进来,而一个情人肯定是无法一手让它们变得这样齐全的。
看到了一个妓女的梳妆室,我并不感到惊讶,反倒饶有兴味地仔细察看每件物品,发现这些雕刻精致的用具上面都刻有不同的姓名开头字母和纹章。我望着这一件件东西,每一件都令我想到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每一次卖笑生涯。于是我心想,可怜的姑娘,天主对她尚算是宽宏大量的,因为没有让她受到通常的惩罚,而是让她未失去豪华的生活,仍保持着美丽的容颜,在老年来临之前就死去,对妓女来说,人老珠黄便是她们的第一次死亡啊。
诚然,世上还有什么比放荡生活的老年,特别是女人的放荡生活的老年更悲惨的呢?她留不下一丝一毫做人的尊严,引不起任何人的关心。这种没完没了的悔恨,不是追悔曾经失足,而是追悔自己的失算和胡乱花掉的金钱,这也就成了我们可以听到的最悲惨的事情了。我认识一个放荡一时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过去的生活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女儿,这女儿跟她当年一样漂亮。这位母亲从来没有对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说过“你是我的女儿”,只要求她为她养老,就像她自己曾把她养育成人一样,这个可怜的姑娘叫路易丝,她听从了母亲的吩咐,开始卖笑的生涯,不是出于自愿,不是出于情欲,也不是出于取乐,就像是在从事别人教会她的任何一种职业一样。
这个姑娘耳闻目睹的都是放荡的生活,而且她的放荡生涯开始得很早,加上长期体弱多病,使她丧失了天主也许曾赐给她的、但从未有人想到去培植的辨别善恶的智慧。我一直记得这个年轻的姑娘,她几乎每天都在同一个时辰走过林阴大道,她的母亲始终陪伴着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陪伴亲生女儿一样殷勤。当时我还很年轻,轻而易举地接受了那种放荡的时兴风尚,不以此事为稀奇了。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一看到这种带有罪恶目的的陪伴,我内心就会产生鄙视和反感。同时她那张充满着天真无邪和忧郁痛苦的、显得说不出的贞洁,那简直可以说像是一尊“容忍的女神”的雕像了。
有一天,这个年轻姑娘的脸上露出了光彩。在由她母亲一手安排的放荡生涯之中,仿佛天主已赐给她一点儿幸福。确实,已使她变得这般软弱可欺的天主,为什么还要让生活在苦楚折磨下的她得不到丁点儿安慰呢?有一天,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身上还残存的纯洁天性,使她乐得跳起来。人的灵魂总会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寄托。路易丝赶忙跑去把这个让她那样高兴的消息告诉她的母亲。说起来也真令人感到羞耻,不过我们不是在任意编造什么桃色趣闻,而是在讲述一件真人真事。如果我们认为没有必要不时地把这些受到谴责不能申辩、受到蔑视不容反驳的人们所受的苦难公诸于世,那么毫无疑问就以不谈这类真人真事为妙。尽管这样做很可耻,可是那位母亲却回答她的女儿,应付她们两个人的生活已经很勉强了,怎么还养得起三个人。又说这样的孩子是没有出息的,怀孕也太浪费时间了。
第二天,一个接生妇来看路易丝,我们只要指出她是做母亲的朋友就够清楚了。路易丝在床上待了好几天,后来下了床,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人更虚弱了。
三个月以后,有个男人怜悯她,打算医好她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创伤,但是最后那一次的打击实在太厉害,路易丝由于小产的后遗症离开了人世。那位母亲仍旧活着。怎么个活法?只有天知道。
当我出神地欣赏这些银制的梳妆用具的时候,这个故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定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这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看守人了。他站在门口紧盯着我,看我会不会顺手牵羊拿走什么东西。
我走到这个被我弄得万分不安的人跟前。“先生,”我对他说,“你能把这儿的原先住户的姓名告诉我吗?”
“玛格丽特·戈蒂耶小姐。”
我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也见到过她。
“什么!”我对看守人说,“玛格丽特·戈蒂耶去世了?”
“是的,先生。”
“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想有三个星期了吧。”
“为什么让人来参观她的住宅呢?”
“债主们都认为这样做可以抬高拍卖的价钱。你知道,让大家事先看看这些东西的实际用场,就会引起他们购买的兴趣了。”
“这么说,她欠了债?”
“啊,先生,可欠了不少债呢。”
“拍卖以后还得清吧?”
“还有多的。”
“那么多余的钱给谁呢?”
“给她家里。”
“她有家?”
“好像有。”
“谢谢。”
看守人弄清我的意图后便放心了,向我行了个礼,我也就走了出来。
“可怜的姑娘!”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心里想道,“她一定死得很惨,因为在她那种环境里,只有身体健康的时候才会有朋友。”我不由自主地对玛格丽特·戈蒂耶的遭遇感到哀伤。
在许多人看来,这也许有点可笑。但是我对烟花女子总是怀着无限的同情,我甚至也不想为了这一点而恳求别人的宽恕。
有一天,我到警察局去拿护照,在那里附近的一条街道上,看见两个警察押着一个烟花女子。我不知道这个女子犯了什么罪,我能够说的,就是看见她痛哭流涕地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的婴儿亲吻。她被捕后,母子就要骨肉分离。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轻易地瞧不起一个女人了。
拍卖定于十六日举行。在参观和拍卖之间留有一天时间,以便把挂毯、帷帘之类的东西拿下来。
这时候,我刚刚旅行归来。平时朋友们总爱把重大的新闻告诉回到首都的人,但这一次在这些新闻中我却没有听说玛格丽特去世的事。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尽管玛格丽特长得美,但是这种女人生前越是轰动一时,她们的去世就越是冷冷清清。她们都是些升起、落下均未受人注意的星辰。如果她们年纪轻轻的就死去了,那她们的去世确实会同时被她们所有的情人得知,因为在巴黎,一个名妓的情人几乎彼此都有密切的交往。他们会交换几句对死者的回忆,然后他们的生活又会一如既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谁也没有洒下一滴同情的眼泪。
如今,当一个人到了二十五岁的年纪,他的眼泪就成了稀罕的东西,再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流泪了。充其量只有那些为了被人哭泣付过钱的父母,作为这种代价的报答,才会赢得孩子们的一点眼泪。
至于我,虽然我姓名的开头字母在玛格丽特的任何一件生活用品上都找不到,但是我刚才承认过的、我固有的那种本能的宽容,那种天生的同情心,使我对她的去世久久难以忘怀,也许超过了她值得我思念的程度。我记得过去经常在香榭丽舍大街遇到玛格丽特,她每天都乘着一辆由两匹枣红色骏马拉的蓝色小四轮轿式马车去那儿,从不间断。那时我就注意到她绝艳的风姿,出类拔萃的神态,实非此种女人所能有。
这些可怜的女人不论何时出门,总有什么人陪着,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公开跟她们的暧昧关系,而她们又害怕孤单寂寞,所以她们就带上做伴的人。这些做伴的人中有些是境况较差的、没有马车的姑娘,有些是喜欢打扮却又无法再漂亮起来的老妇人。当人们想打听她们所陪伴的女主人的隐私时,放胆地问这些人就是了。
可是玛格丽特却不是这样的。她上香榭丽舍大街时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靠在后座上尽可能躲起来,冬天裹着一身毛皮衣服,夏天穿着十分淡雅的长裙。虽然在她喜欢散步的地方有许多人是她熟识的,当她偶尔对他们微笑的时候,那莞尔一笑仅仅让他们看得出来,也只有公爵夫人才能有这种笑法。她不像她那些同行的姑娘一样,她们老是在圆形广场到香榭丽舍大街街口之间往返驱车散心,而她却是驱车直奔布罗涅森林。她在那儿下了马车,散步个把小时,然后再坐上马车,又由马儿飞快地把她送回家来。
所有这些我经常亲眼看到过的情景,如今又在我的脑际涌现。我惋惜这个年轻的姑娘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犹如人们惋惜一件精致的艺术品遭到彻底毁坏一样。
诚然,女人里面无法看到比玛格丽特容貌更迷人的了。她的细高个儿显得有点过分,但是她却具有一种极高明的本领,只要她在衣着上稍下一点工夫,便能弥补这个天生的缺陷。她的开司米披肩的下端直拖到地面,却让绸子长裙的宽阔绉边从披肩的两边微露出来。她压在胸口的藏手用的厚手笼围绕着非常巧妙地安排的褶子,使得整个身段的线条,即使是最爱挑剔的眼睛也无可指责。她的头长得真美,完全是一件别出心裁的作品。它小巧玲珑,就如同缪塞所说的,像是做母亲的特别精心细作才做成这个模样的。
在一张难以描绘的俏丽的鹅蛋形脸庞上,配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睛上面是两道弯弯的、明净得像是描上去的眉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这双眼睛,当眼帘低垂的时候,睫毛就在玫瑰色的双颊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再添上一个端庄挺秀的鼻子,鼻翼因为对情欲生活的热烈渴望微微张开着;在脸庞上再描出一张匀称的嘴,柔唇轻开处微微露出一口乳白色的牙齿;再给皮肤添上未经人手接触过的蜜桃柔毛般的颜色,于是你便能领略这副迷人的容貌了。像黑玉一样黑的秀发,不知是生就的还是人工梳理成的,波浪一样在前额分为宽阔的两大绺,一直拖到脑后,刚好让两只耳朵露了出来,耳朵上挂着两只各值四五千法郎的钻石耳坠,闪光夺目。为什么玛格丽特的热情纵欲的生活会在她的脸庞上留下这般纯洁,甚至孩子气的、成为其一种特征的神态,这真是一个使我们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
玛格丽特有一张维达给她画的逼真的肖像,也只有维达一个人的妙笔才能这样传神,她去世以后,我一度把这幅肖像保存了好些日子。画是惊人地逼真,我曾用作参考,因为有些地方光凭我的记忆力也许记不起来了。
这一章所描写的那些细节,有些是我以后才得知的,但是我按顺序把它们写在这里,免得等故事本身开始以后又得回过头来补叙一番。
每逢有戏剧的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可说是场场必到,每个晚上她不是在剧院里就是在舞会上度过。每当新的剧本上演,在剧院里准能见到她。她总是坐在楼下包厢里,包厢的前档上放着三样她从不离身的东西:一副望远镜、一袋糖果和一束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