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的时候,苏小格就见一家人神情各异的守在客厅里。
穆卓轩手上端着杯茶,看她进门微不可察的展开了眉头舒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松下来。回头似不经意间,目光悄然扫过坐在他身侧的乔曼。
晰然也在,原本抱着双膝团在沙发里。不知道又被谁给招惹到了,鼓着腮帮子在生气。看苏小格进门就咚一声跳下地来,光着一双脚丫子,两步跑到她的眼前,一把扯了她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说:“你干嘛去了,跑出去这么久。自己生病不知道啊?”扬着小脸说话的底气很足,看来精神头儿还不错。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出门也不知道跟家里人打声招呼,也不知道带着司机!”穆启然的样子有些怪异,声音拔高了一点,皱眉目光迅速上下将她扫视一圈,像是有些生气。说完,看一看突然静默了的大家,大概才意识到在人家亲生母亲面前这样说话,自己口气着实有些过分的急切、突兀,也太重了点,不太合适。顿一下,口气和暖了几分,才又说:“大家都很担心你!”目光也跟着柔软下来。
苏小格怔怔站在门口,迎上他们投在自己身上的切切视线,不由的呆一呆。
歉疚的笑一下,说:“我早就好了啊。”她目光落在晰然的一双光脚丫子上,走过去弯腰将晰然的鞋子拿到她的脚下,说:“穿上吧,地上凉。”
一抬头,又撞上穆启然的眼睛,灰蒙蒙的,有些忍耐似的微微垂着,温柔看她。
心头微动,却也只是微微转身,在晰然眼前旋转一圈,将扭伤的脚踝轻轻转动着,给她看。一副自己真的没事儿了的样子,笑眯眯的弯着一双眼。
看晰然伸手过来想要拥抱她的样子,身体却本能的悄然后退一点,和她微微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晰然柔声问“你呢?已经没事了吗?”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摔下楼梯的明明是你,却被张叔叔说成是我,简直了。”她鼓着脸,气呼呼的瞪着眼睛,看着垂首站在一边的司机。
“啊……”苏小格有些惊讶,茫然抬头。才见他们的司机也恭敬站在一侧。高大壮实的中年男人,面色难看神情很是惶惑不安。双手交握着垂在身前,对着她们两个小孩子弯腰深深鞠了一躬。抬手一把接着一把摸着光脑门儿上的细汗。说:“真对不起大小姐、二小姐,都怪我人老耳背没听明白,说了混话!”
“你有没有带耳朵出来上班啊,那一对耳朵是用来当摆设的吗?”晰然依旧很生气,撅着嘴巴,大小姐的架势很足,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没事没事,”苏小格看了眼比她们大了一辈儿还多的司机。
都是寄人篱下的人,突然就有了些怜己及人的感触。想着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被迁怒了的他也很可怜,遂忙打个圆场,替他开脱着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没说是我推你下去就行了。”
原本是句打趣的话,想要调节气氛。谁知道话音一落,却见大家的表情更加怪异不自在起来。张师傅的脸色更是哗一下就白了,惶惶垂了头。
而穆启然此刻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带着点歉疚的意思,又是那种软软的,心疼人的样子。
啊?哈……
原来如此,苏小格顿时觉得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抓抓头发。笑声有些飘,简直像哭,倏然顿住。缓缓深吸口气,胸口猛然起伏着,才真正明白过来,这几天来,那莫名的视线是什么意思。
穆卓轩脸上的表情依旧沉静威严,没有太多变化。抬手让司机出去了,才转身看了坐在自己旁边的乔曼一眼,说:“明天带小格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吧?”口气很是温和。
乔曼原本凉凉的一张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端着茶杯,正低头要喝水,听他这话反而顿住了,缓缓放下茶杯,静静的呆立一瞬,又抬手轻轻抚平了裙子上的褶皱,起身就抬脚上了楼去。
苏小格不由的微微蹙眉。母亲这一言不发起身离开,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马上就走了。
若连她此刻也起身走人,到真像是她们母女两人联手拿乔了,何必落人口实。苏小格想着,垂了双眼,在旁边的沙发上小心坐了。
穆启然坐在另一边,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眉头也是微微的皱着,像是在担心的样子。苏小格莫名就翘了翘嘴巴,大约脸上还不受控制的露出了一点点鄙夷的笑,意识着这个,就慌忙又低了头。
“你妈妈在生我的气呢,”穆卓轩自责似的笑着,伸手将乔曼放在桌上的那杯茶拿过来,低头轻轻呡了一口,叹息到。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小格的脸上“这两天,家里因为晰然反复的病情没能好好照顾你,让她不开心了!”他说。
话没说透,口气淡淡的,虽然带着点遗憾自责的味道,但意思到了。言语举动间,她和晰然两人的主次也落了个分明。算是当着大家,给了她一个警钟,亲属如此罢了,并未特意疏淡你的意思。
穆卓轩注视着她,神态依旧端然,坦荡荡的。到一时衬得她们母女实在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家子气了。
苏小格想,此刻若自己再推诿着不去检查一次,那就更显得太过不识好歹了吧!
“我已经完全好了,”她说,十分乖顺的口气,双手摆在身侧目光下垂。顿一下又说:“不过检查一下也好。比较安心。”
恃宠而骄这种事情,妈妈或许在这个人面前,还不够那个资格。而作为大号拖油瓶的自己,还是最好少给她天都为妙。
自知且识得时务,大概是自己最为可贵的生活姿态了。苏小格自嘲的想。
“明天叫启然带你去医院。这样我和你妈妈大家也安心些。”穆启然说着,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苏小格眉头微不可察的又轻轻皱了一下,“好!”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回头的瞬间,倔强的目光却恰巧和穆启然碰了个正面,那突然流露出来的疏冷和鄙夷都还来不及收起来,让视线撞上来的人微微显得惊讶、错愕。
“好的,”苏小格又轻轻应了一声,甚至再次抬头的时候,还冲着穆启然微微扯开一点微笑。
他们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关心仁爱,以及可能有的微微歉意。那么她顺从接受就是了,免得被人以为借此做姿做态,那才叫真的难看。
穆启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目光追逐着她的视线,在她回视过去的时候,却又忽的别过头去。真是个任性的人呢,苏小格起身,冲还在悠哉喝茶的穆卓轩微微弯腰,做个告辞的姿势。
上楼的时候,晰然却又噔噔从后面跟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晚上我还去你房间睡。”
“不,”苏小格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没有一丝犹豫,立马就给回绝了。回绝的话出口太快,自己都愣了一下,瞥眼迎上穆启然望向她的深邃目光,苏小格微微一顿。才想自己方才的姿态是不是太过疏冷、不识抬举。遂扯着唇角对着委屈撅了嘴巴的晰然疲惫的笑一笑,说:“叔叔他们都在家,你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再说你病刚刚好起来,就应该乖乖的好好休息,知道吗?”
只听晰然乖乖“嗯……”了一声,不再争辩。只是依旧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边。
苏小格知道穆启然从她进屋之后一直在看她,目光回转间,意味太过复杂,她一点点都不想看的明白。
也不想知道他此刻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只是觉得可怕,这样一个人,将所有的假都能扮的那么真的人。那软软的心疼人似的表情,突然让她觉得微微的恶心。
第二天一早,苏小格就跟着穆启然去了医院。
在车上,穆启然几次想要开口跟她说话,都被她转身注视着窗外的漠然样子给打住了。真不是想要拿姿作态,只是演的太久,实在太累了,不想出了那大门,还要带着厚重的面具示人而已。
其实他们根本不必如此,不必那么费力的扮演。称职的继父也好,温柔的哥哥也罢,他们真的无需演的那么真切。这样他们累,连她这个演技拙劣的人配合起来也跟着难受。
更何况,她这个人一向迟钝,难免入戏太深,需要他们时刻用言语行动提点,才能清醒过来。她是苏小格,这里是穆家。他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也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在医院,苏小格十分配合,一切听从穆启然的安排,乖乖做了各项检查,一切正常。只是摔下来的时候,扭到的脚踝还青肿着一大片,走的急了依旧会疼。医生说是拉伤了韧带,可能要一段时间静养后青肿才能完全消退。
出来的时候,穆启然沉默着伸长手臂,高大的身体,一只胳膊就撑在她的腋下,几乎像是半抱着她的样子,想带她下楼。苏小格微微愣一下,淡淡推开他的手。
“最初都没让人搀扶着走,这会更不需要了。”她微微笑着说,其实只是叙述事实而已,完全没有别的意思,而穆启然听了这话,脸色立马变了。蹙了眉静静看着她,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生什么气?为什么生气,又凭什么呢?
苏小格茫然看着他,一脸真诚。忽而笑着摇头“又不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微微踮着脚避开他,自己小心一步一步走下长长的台阶。
迎面被风一吹,觉得心底都是凉的。想起几天前那个梦境,不由的又笑起来。
突然想跟远在天堂的爸爸说,你的女儿不仅不孝,而且愚蠢。以为这样就可以成为他们的家人。
穆启然始终沉着脸走在苏小格的身侧,双手一直远远圈住她,维持着随时过来扶住她的姿势。
其实她没有那么柔弱。她没有他做出这样保护姿态的时候,照样可以好好活着。
只是……
只是回头想想就觉得害怕。当初差点就把他那样的保护姿态当成了真的,因此才会后知后觉的恐惧,心底发凉。
回去的路上,穆启然说:“听晰然说那个叫什么达语的,那天同你一起滚下楼梯。”
“嗯。”苏小格听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提到达语名字,微微有气,口气就显得生硬了一点,应了一声。
“那个人……你最好离他远点,他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穆启然说。
“啊?”苏小格突然的,原本显得柔软顺从的一张脸,忍不住的冷笑就自唇角溢开来。回头盯住他的双眼,说:“他是挺不简单的,心实的像个笨蛋。在我摔下去的瞬间,傻瓜一样护住我跟我一起滚下来。”
穆启然缓缓的又皱起了一双剑眉,幽幽的深眸看住她。棱角太过分明的脸,敛了那份亲和就显得冷冽。
他以为她对她父母以外的任何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扮出那副乖巧兮兮的样子。就像套上了橡胶的人皮面具,眼底分明写着不愿意,却还能弯着一双眼,懒洋洋淡笑的说:“好啊,”“行啊,”“没关系啊”应的口不对心、没心没肺。
原来不是的,她以往在这个家里,在穆家,所有恭顺温和,听话的像是有点逆来顺受的样子,其实只是她的一种敷衍。因为不在乎,所以无所谓。
对错也好,误解、委屈也好,他们这些人给予她的任何,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大约在她的心里,为他们这些人生气动怒,实在犯不著,也懒得动那个心思细虑。所以才能在这件事情之后,连乔曼都愤愤然的时候,还能在他们面前不动声色的笑着应好。
她在这个家里,在这些人的面前,总是躲在自己的保护层里。别人进不去,她也不愿意出来。
你递个糖给她,她会小心翼翼的戒备着,礼貌而乖巧的说:“谢谢”。你若用针刺她一下,她或许会微微瑟缩一下,但立马又建起更厚的一层盔甲来,躲在里面对你扬起很假很交际的一个微笑说:“没关系。”
穆启然觉得心里很憋,很不高兴,却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
她什么都没做。却也正因为她对这件大家都做错了的事情,毫无怨怼,没有半点脾气和态度,他才更加的不高兴。
他甚至有些期望,想让她能对他,像是对着她的母亲一样的肆意。发脾气的时候也好,质问也好。感到委屈的时候会哭、会闹,会有一种情绪的爆发和感情的碰撞。
可是没有,她对他,只是微微侧了脸,带着点好笑的味道诧异问到“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又不是你让我变成这样子。”
她对他那些荒唐的误解,甚至连一点点失望的表情都没有。
就说明,她从未对他这个人报有过任何希望。
这,真叫他感觉失落难过。
可是他刚刚一提达语,她就急了,终于对他露出一些漠然、敷衍以外的表情来,维护他。
因此,他非常的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