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未退,残夜未尽,城外青山破观,灯火骤明。
卫清风小心翼翼拨着灯芯,正殿里放着七十一盏松鹤延年灯。但老道从来只给三十六盏灯的油钱。若是不及时拨,灯火不亮,等待他的就是劈头盖脸的臭骂。
“清风,干什么吃的,灯怎么又不亮了。”尽管没有了刚来这个世界时的生疏,可七十一盏灯要面面俱到又谈何容易。卫清风只是扫了一眼,东角里一盏灯果然比起其它灯要暗上一些,但这一点的区别即便是京都里眼力劲最好的女红高手只怕也瞧不出来。自从几年前总结到“灯火若暗,其焰必虚”的规律,虽不至于百试百灵,但也足够好使。从观里的扫帚三天打坏一把到如今用了一年半还没换,足见其好用且管用。
但老道怎么知道灯是暗的就不得而知了,卫清风还是忍不住往偏殿里偷瞄了一眼,厚厚的黑布帘子上没少沾染上浮土,若是放在京都的大观里,只怕平日里管着打扫的小道童少不了挨骂,但老道却毫不在意这些。
但凡有些香火的道观都要做好的事老道毫不理会只因观里平日只有老道和卫清风两人,样子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若是不去讨好别人,三伏天里穿着整齐地去官府里做事哪里有只穿个裤衩躺在树下痛痛快快吃个冰镇西瓜爽快?
想到这里,卫清风满脑子便只有各式各样的冷饮,哪怕这还是冬天,春风未至的冬末。
老道的神奇也着实令卫清风苦恼不已,但很快就释然了。也正是这样乐观的性格才使他能够很快接受新的生活。准确的说是不得不接受的痛苦生活。
过了今天便到观六年,可这六年里的生活着实乏味。掌灯,扫院,做饭。
忽然,殿外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鸟叫但更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吼。这是灭灯的信号,至今屡试不爽。
点灯易,灭灯易,唯独掌灯难。打破平衡总比保持平衡容易。保持平衡需要掌灯六年的卫清风。打破平衡的却可能是春天自殿顶徐徐落下的灰挂,可能是夏天扑火的飞蛾,更可能是一阵破窗而入的冷风。
掌过灯稍作休息,便要打扫庭院。
院子不大但很难扫。院中只是零散分布着几株柳树,但却有来自青山的无穷落叶,不分四季落个不停,自日出开始,到日落而终。
“这是要淹了道观吗?”卫清风虽手里扫个不停但嘴上却并不落下。扫着永远扫不完的地,没有怨言才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卫清风自然少不了埋汰唠叨几句,“不是那老道搞的鬼就怪了。”卫清风收集起落叶,烧火做饭。
若是乡下妇人看到这一幕只怕要跑到一旁哈哈大笑了,叶子不经烧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却不懂。卫清风可不这么想,没见过一年四季都落叶子的地方就别说叶子不够烧。
看着火焰中化为灰烬的树叶,卫清风握紧了拳头。我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听说青城外还有许多道观,又听说这些道观中有些香火不断……每每想到自己同那个长的不堪的老道一同下山骗些香火钱,卫清风心中便愤懑不平,尤其是老道极爱拉着大娘们的手东算西算,分明是占了便宜大娘们却还一个劲给老道塞些鸡蛋果蔬。
一阵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刚扫净的院地又铺上厚厚的一层落叶。厚厚的可以是落叶也可以是对外界的好奇,哪怕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
天下之大却无相同的两片树叶,那么山外的人和事也各有特色吧。
仅是扫院便要费大半天功夫,这大半天不是哪一天的大半天,而是每一天的大半天。
烧饭用米更是几近苛刻,青山自古便是产米重地,连街边乞丐都瞧不起的陈米却天天出现在食谱中。每次前去米店买米老板总是热情招待,陈米在当地不好处理,运出去成本就会疯长,而这师徒二人食量惊人,且每次买一半陈米,买一半新米,真可谓是大客户了。
做完饭,炒些小菜以及天天不能少的小青豆,师徒二人开始吃饭。
老道吃饭一向速度至上,大半盆米饭顷刻吃净,然后开始一颗一颗的把小青豆放进嘴里仔细嚼碎,远没有开始时的风范。
收拾碗筷走向殿外,望着从天空落个不停的树叶,卫清风狠狠踢了一脚脚下的落叶,“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别再落了。”
这是每天他都在念叨的事,但这就像学校里的学生总希望老师第二天忘记昨天布置的读背任务一样。分明不可能却还是念念不忘。
吃饭快是卫清风看来老道为数不多的优点。上次下山买米,李屠户与胡掌柜的儿子还同自己攀比过。李屠户的儿子说他父亲刀法精妙,牲畜无论大小必然一刀了事,干净利落,人称李一刀。胡掌柜的儿子则说他父亲把一文不值的破石头卖了十两纹银,堪称生意高手。轮到卫清风时卫清风却支支吾吾。原本是不愿同这些小孩子一般见识,但想到日后指不定还要有求于人便不好不理睬。“我师父修的是一口道”那两人果真被震住了。卫清风趁机离开。心中暗道,日后若是两人提及此事,开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说老道吃饭快吧。早知如此还不如说米店老板对师徒二人从不敢怠慢来的妥帖些。
想到这,卫清风一阵轻松。心中无所挂念,方能驰骋千里之外。
入夜,卫清风走向一小堆他准备好的落叶。只因前不久他烧火时突然觉得有一片叶子似乎出现过,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每天都将相同类型的叶子分开堆放,可是几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再次遇到。
“难道只是错觉?”卫清风之所以没有放弃是因为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再次比对完那片自己珍藏已久的树叶,“还是没有,今天就到这吧。”
准备开始进殿掌灯的卫清风被一阵风吹得瑟瑟发抖,突然眼前一黑,像是被什么东西贴在了脸上,竟然是树叶,还来不及思索,越来越多的树叶落了下来“这可是晚上啊。”卫清风的第一直觉竟是以后晚上也要扫地了。但当他开始细细打量手中的树叶才发现手里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而这些一模一样的树叶落了一地。
一阵短暂的沉默,不曾亮过灯的偏殿亮起了灯火。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对于卫清风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卫清风的脚步急促而沉重。走进大殿四下扫去,确定没有问题后卫清风掀起了那扇沾满浮土的黑布帘子。原本只放过吃饭碗筷的桌子上放了一盏灯,造型颇似大雪压青松,只是那雪却多了一对翅膀,仿佛迎风而起。
这是第七十二盏灯,第七十二盏松鹤延年灯。
今夜,相同的树叶落了一地。
今夜,等来了第七十二盏灯。
今夜,卫清风来到道观六年。
“今夜,我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