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在别人的故事里枯萎
顾小西在墙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希望你能有勇气去面对所有的暴风雨，接受所有的挑战，勇敢的牵住那个人的手，只是这不是我。我不会赌上所有的尊严，去揭开一个未知的将来。”
林恺和顾小西手捧两束鲜花，坐在公交车上，手牵着手，依偎在一起。车子驶出了市区，在郊区的一个站台停了下来。下了一夜的雨，就在日出前终于停歇下来。空气里少了以前的闷热，倒是泥土的腥腥的气息让两人无比贪婪。
下了公交还要再走半个小时的上坡路才能到目的地，凹凸不平的石子地只有两个人相互搀扶才不至于艰难。
“真想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头发就白了，腰也弯了，两眼也变花了，牙齿都掉光了，你还能这样牵着我，看着我，含糊不清的说句我爱你，就算我耳朵听不清了，我也会说声我也是。”顾小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就像是说给自己听。
林恺俯下身，亲吻小西的耳朵：“以后你听不见了，“我爱你”，就说给世界听，让所有的人都羡慕你，你走不动了，我会抱着你，就算我是坐在轮椅上。”林恺拥住小西，温柔无比：“我会用这一生爱你。”
“那来生呢？”
“只许你一世，因怕来生负了你。”
“如果有来生，忘记我也行，我会去找你，不管那条路有多难，也不要向今生一样，众叛亲离。”小西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眼角的泪沾湿了林恺的白色棉布衬衫。
到了一片墓区，小西站在高处环视四周，选择了一条小路绕过去，裤脚上沾上露珠，鞋底带来一阵清香。
终于到了一处墓前，小西跪在墓前，摆好贡品，看着上面照片上的人，一句话都没说。
林恺看着上面留的字，看了看安静的小西，也跪了下去。
这就是小西外婆的墓地。照片里的女人，看着端庄，也慈祥。嘴角若有似无的笑，还有那能摄人心思的眼神，这一切都让林恺对这未曾谋面的外婆无限好奇。
不远处差不多隔了四五块墓地的地方，是一块没有墓志铭的墓地。只是那墓地也是干净，好像也有人不时来往。
小西看着林恺，把另一束准备好的花放在碑前。转身就坐在碑前，斜靠着那块空白的墓碑。
“要听听我的故事吗？我的爸爸妈妈，外婆，还有我的过去。”
顾小西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些，他所知道的顾小西就是从第一面过后的所有。每当林恺问起，她都会轻描淡写的说，都是过去的事，每个人的过去不都一样？
还没等林恺思量仔细，顾小西就开始说起那段往事。
顾小西是这么说的。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这个小城的人。只是爸爸是从农村来县城里读高中的，妈妈就是小城的人。两个人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就像我俩一样，只是不堪的是我。爸爸家里很穷，所以他平时就只是埋头学习，在放假的时候就在小城里找个地方打工，挣点生活费。在家里农忙的时候才会回趟家帮家里干活。家里只有一个多病的奶奶，一个人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攒点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看病，终于在一个秋天彻底病倒，虽然被土郎中用偏方捡回了一条命，却成了个瘫痪在床的人。爸爸回到家看到这样的奶奶，很是自责，骂自己不懂事，骂自己太自私。于是就放弃了学业，回到家照顾奶奶。
我的外婆是爸爸班的国文老师，知道了这种情况就去家访。因为爸爸是班里的尖子生，外婆说，她看得出来，他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子，就那么放弃太可惜。
外婆带上我的妈妈，就去了那个村庄。通往那的路只有一条山路，就只是那条路就用了半天的时间才勉强到了村口。
终于四处打听，才找到了还在地里干活的学生。走进爸爸的家，外婆和妈妈就被那满房的混杂的气味熏了出来。
外婆后来回忆那哪里是房子，不过是可以挡风的窝棚。里面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药罐子，还有至今都忘不了的刺鼻的味道。
爸爸那个时候长的高，却瘦的没个人形，黑黑的，整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爸爸见到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老师我想读大学。
后来，外婆向学校说明了爸爸的情况，并答应帮着支付书费，学校才答应让爸爸继续来读书，并且免了学费。
后来，妈妈和爸爸慢慢产生了感情，只是这一切都瞒过了外婆，外婆也只以为是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
再后来，爸爸通过高考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学。妈妈却落榜了。爸爸打算放弃，因为家里卧床的奶奶还有不能一同求学的妈妈，还有高额的学费。
妈妈知道爸爸在担心什么，但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去了爸爸的家，答应会照顾奶奶，答应会替他筹钱。妈妈为此和外婆闹翻，就差断绝关系。
爸爸看着妈妈答应，一定会功成名就，回来娶她。
妈妈每天都在等爸爸的信，起初是一周一封，听他讲外面的世界，听他讲他的大学。
妈妈学会了种地，学会了护理，本来白皙的手变得粗糙，纤细的手臂变得粗壮。
后来，信越来越来少。
大学的第二个假期，爸爸回来后，和妈妈一起种地，一起照顾奶奶。后来妈妈就发现我的存在，只是她没有告诉爸爸。她爱爸爸，在用生命去爱。
爸爸毕业后，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留在大城市工作。他还在承诺，让妈妈等他。
只是妈妈不知道，爸爸在不久后就成了一个富商的女婿。可是妈妈还是在等。
奶奶的情况越来越差，妈妈就把她带去城里看病。每个医院在检查完奶奶的身体后，都拒绝了她。妈妈不愿意放弃，就把她带去了爸爸所在的城市。可是，猜也能猜到，遇见爸爸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奶奶使出生命最后的力气给了爸爸一个耳光。奶奶在那里去世了。而爸爸跪在奶奶面前磕了三个头，又转向妈妈，说：“我对不起你，只是我的情况也不好过。把妈带回家葬了吧。”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他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
妈妈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竟然如此卑微的跪在这里，她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了一声苦笑。
妈妈把奶奶葬在家里那片地里。把我带回县城，托付给了外婆。没几天，妈妈就在农村的家里自杀了。外婆听到这个消息，没有露出任何悲哀，只是把我抱紧，说了句：“你妈妈命苦啊，你不要向你妈妈一样。”
外婆每天偷偷的落泪，都不愿让我看见。
那个时候我才七岁。我没有了妈妈，奶奶，也没有了曾经我一遍遍练习的虚拟的爸爸。
外婆把我送去学校让我念书。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可能是我太好强，我的学习成绩一直特别好。不过外婆却说，真是像她爸爸。从那以后我开始觉得这就像是一个耻辱。
在读初中的时候，初中和高中合并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校友，在一次校庆上露面。他是这个学校的骄傲，他承诺，将设立个人名义的奖学金奖励。我就是第一批被奖励的人中的一个。
我们被校长叫去办公室，说企业家想见见我们。我站在门外，不愿进去，却被老师拉扯进来。我的脾气倔强，我没有带有一丝感激的表情，让校长面子上很过不去。他趴在那人耳边：“这个是一个孤儿，小时候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教育。”
我听得分明，所有的委屈，就变成两个字脱口而出，爸爸。他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那张照片上的他还很清瘦，眉眼也是分明。这是我第一次对着这个人喊出爸爸两个字，却也是最后一次。
他看着我执拗的脸，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我又被刚才那个老师揪了出去。
他一路跟我到回家，看见了出来迎我的外婆，他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外婆看来人是他不由分说带我上楼，让他吃了闭门羹。他站在门外，不停的敲门。
外婆这一生都过的平淡，没有与任何人结怨，她说，人这一生要过得端庄，要活的潇洒。她说，妈妈是个这一生过得很值，她不是为你爸爸而死，而是为爱情而死。
后来，外婆也因病去世。医生说，外婆的心事太重，妈妈的事对她打击太大。
外婆是一位让人尊重的老师，她的追悼会异常隆重。当然，爸爸也去了，在其他人眼中，他是外婆的得意门生。
他出了一大笔钱，买了两块很好的墓地，说，一块是外婆的，一块是我妈妈的。
我没有拒绝。
他说，应该以他的名义写墓碑。我又没有拒绝。
而我能给的最大程度的宽容只是写为“恩师之墓”。他拗不过我，只是责备我不懂事。
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知识改变命运。他践行的深切，我记得真切。
现在想来，他给我留下的是一个聪明的脑子，还有屈辱的这个顾姓。
他跪在外婆和妈妈的墓前，忏悔，扇自己耳光，嘴里说自己对不起她们的恩德，说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终于擦掉眼泪，对我提出了一个最后的要求，他希望，我不要改姓，他说，他自己身边的女儿跟的岳父家的姓，他不希望我也是这样。他承诺，如果我不改姓，以后，他会把我接回家。
我说，我没有什么姓可以选，谢谢你让我还能让自己姓顾，但是，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关系，直至老死。
那个时候我十四岁。
从那以后，果真他没有再出现，只是那笔奖学金，我每年都在享受。我用那笔钱买化妆品，买夸张的衣服，去酒吧，去网吧。我就是想让他看看，知识改变的不是命运，我学习再好，最后不还是落一个混混的名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糟践自己。那是在遇见你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