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迎春怀悲作辞归去之后,邢夫人全不在意,不过是情面塞责而已。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委实感伤,因偷在房中洒泪悲叹一回。一时愁闷无聊,便起身往薛姨妈处说话去了。谁知薛姨妈这里亦是悲风惨雾,原来香菱的血痨之症,已病入膏肓。此时已然奄奄欲绝,眼前忽明忽暗的不能认人了。大夫说,不过就是熬时辰了。薛姨妈慌手忙脚的,惟有垂泪。一面又骂薛蟠。薛蟠却因近日和金桂连番赌气,躲出门去多少天不曾回来了。薛姨妈因拉着宝钗的手,一行数落,一行流泪。同喜、同贵、莺儿、臻儿,并一班婆子侍立在一旁,无不悲伤泪下。宝钗当下早把薛姨妈劝进里屋去了,又恐他太过伤心,嘱小丫头子们好生服侍,又悄悄的命臻儿等赶早收拾好香菱的衣物,以免临时慌乱,便也忙跟进去安慰他母亲去了。王夫人这里走进门来,见众人一派悲啼,深为骇异。
一时薛姨妈见了他,越发哽哽咽咽起来,半日,拭着泪说:“好好的香菱丫头,就这么不中用了!”王夫人惊的半晌无言,忙问是什么病,又问薛蟠。薛姨妈才和他说了几句话,只听见金桂那边屋子里又是打人骂狗,又是杀鸡掀房的轰轰乱嚷起来。王夫人一向耳闻金桂骄霸豪横,但究竟怎么个厉害,倒也不详知。因不免安慰了薛姨妈一会子,亲自移身前来。
这金桂正因薛蟠一去数日不归,把他撇的孤孤零零,成日里怨声沸天,只不绝口的乱骂:“缺德短命无行薄情的,禽兽不如!皇天断不佑你!”更兼宝蟾成了薛蟠之妾后,意气又不比从前,以至于敢跟自己顶嘴犯舌,渐次又要成精作耗的挟制起他来,自己这里不痛快,才骂一句,那宝蟾便能跳在半天里大嚎大喊;把他怄的性起,刚伸手要打,宝蟾便撞翻桌椅,寻死跳井的泼天大闹,半点不让。又见宝钗母女连日因香菱之病,百般请医调治,心里眼里全然没他,着实又气又恨,早已四处凑成一股胡愁海恨。不期今日听闻香菱命在垂危,合家上下的婆子、丫鬟,尽皆跑去宝钗母女面前忙着献勤儿去了,直把他气得闷昏昏无处发泄。好容易在院子里寻见两个婆子,忙一口喝住,命他们速速杀鸡宰鸭,烹羊戕猪,又值宝蟾进来回话,那知两个都没好气,当下犯颜嘶嚷起来。金桂恨得牙痒,正欲借着机会,拿宝蟾作醒酒汤儿,痛出恶气,竟一眼看见几个丫鬟簇拥着王夫人走进来,少不得另换上一副颜面出来,飞去接住,款款的请过安,行罢礼,殷殷勤勤叙了寒温。宝蟾便趁着机会走开了。王夫人见他眉眼水秀,举止得度,身上瑟瑟珠翠,上下灿烂芳馥。心内十分骇异。迟疑了半日,方问:“我才刚在宝丫头的房里,听见这边屋子里乱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所以白过来看看。”
金桂一听如此说,不由叹气哀声,愁着眉说:“这让我如何说给姨妈听呢?”因倾心吐胆,叙了一回。口内全是自怨自错。王夫人越发诧异。半日,那金桂低着眉,垂了头,欲言不语几次,眼中忽然扑簌簌滚下泪来,换了副腔调道:“皆因我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只一味痴心想要拢住姑爷的心,当初虽说还在新婚,只因他心上喜欢,我想也没多想就把陪房丫头给他收了房。在我的本意,原是可以多一个人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姑爷,谨慎世务,保养身子,才算不失大礼。谁知宝蟾这丫头偏最是好胜要强的,自认为是我的陪房丫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是有的。起先,我只当是先前有人使魇魔法,治的我生了一场大病,他和香菱两个混赖,因而不睦。谁知竟是宝蟾这丫头太促狭,处处嫌恨香菱,得着机会就在姑爷跟前掐尖要强,煽风点火。我们姑爷那人姨妈您还不知道?最是一个喜新弃旧的,耳朵根子又软,有一次听了宝蟾的歹话,把个香菱拉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个半死。我实在看不过,才骂了宝蟾两句,他就寻死撞墙的大闹起来了,吵嚷的上上下下,合府亲戚们无人不知,无人不笑,我们姑爷还把他护在里头。我实在气不过,才和姑爷分辩了几句,就让我婆婆赶过来迎头痛骂了一顿,说我吃醋捻酸容不得人。”
说着,又止不住满眼滚泪道:“我是争也不能争,辩也无可辩,直弄的左也是错,右也是错。打那以后我就长了记性,再也不敢替香菱说话,也不敢再管他的事了。谁知,才刚清静了几天,今天又忽然的听见说他不好了,我这心里又是疼又是急,又不敢哭。这不,才忙乱着给他烧香祷告了一阵子,说要过去看看,宝蟾就在那里跳脚乱嚷,说‘他是现世现报’。又说他和香菱两个当日打赌,谁给我下的魇魔法,谁就现世现报得暴病身亡。又说,香菱现在要应誓死了,我们应该还他清白。我实在气不过,说人都要死了,你还只管在这里说这些没人心的话,到底想怎么样呢?因而和他两个又怄了一场气。现在,他看着合家上下都在为香菱的事忙,他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他没地方发泄,就在那里杀鸡打狗的胡作起来了。我说也不是,劝也不是,骂又不好。”说着,呜呜咽咽的捧住王夫人衣袖,泪如滚瓜一般:“并不是孩儿怯懦无能,连个丫头也挟制不住。只因为姑爷不谅苦衷,偏不给人争气,如果我也不肯忍气,只管家翻宅乱的闹起来,让亲戚们看见了,这还成个什么人家了?我又何尝不知道,就是这么一味忍让,恶名声也早已经让人给四处传出去了。可这又有什么法儿呢,投生为女人,还有什么别的路走?就是再苦再屈,也少不得忍耐着。只要能换得合家安乐、夫妻同心一意的过日子,我个人就算再苦再冤也是值得的。谁知偏又不能称意,越是顺从,越是作小服低,竟越是让姑爷捏住了软肋,越是逞得一个屋里人处处窃威弄福,蹬鼻子上脸的,只管把我百般作践荼毒起来,混账的名儿,倒让我背着。我反倒里外不是人,成了一个罪魁了。真正叫人有冤无处诉!今儿,幸得姨妈过来,就请姨妈到底教导教导孩儿,遇见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可到底让人该如何是好?孩儿一向听说姨妈屋里的赵姨奶奶糊涂,不知好歹,姨妈大德大贤,多少番都不曾理论,他们得了意,竟越发上来了!不是孩儿今天在这里说句造次的话,我想那赵姨奶奶纵使再怎么心呆意毒,也还不至于敢明目张胆要姨妈的强。可姨妈再看看我这屋子里,真正没法子住下去了!就请姨妈今儿千万给孩儿支个招,好歹疼疼我这从小没了爹,举眼无亲的人,不然,孩儿可真是再没有活路了!”
王夫人见他哭的哽咽难抬,也不免滴下泪来。半日,说道:“原来是这样。我的儿,我都知道了,你受委屈了!但不知蟠儿那不长进的东西这一向那里去了?真是越大越不知道好歹,是该告诉他姨父,好好教训一顿才是了。”这里,玉钏忙将金桂扶起,落座。金桂抹着泪正要答言,恰值宝蟾又紫涨着脸进来取东西。金桂就问他:“大爷这一向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了,你应该是知道的了?”宝蟾正因刚才无故挨骂受气,现在薛姨妈又打发人来命他取了东西立刻送过去,一肚子邪火无处可泄,因不免冷笑着说:“我可那里知道呢,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会知道他的踪影?”说着,取了东西,头也不回的去了。
金桂这里气得干噎,一时又滴下泪来。因向王夫人说:“姨妈现在可是亲眼看见了的,我但凡是个有半点气性手段的,岂能容一个陪房丫头这么踩着我头的?不过他们实在闹的太不象了,我被逼的没法了,才不得不拿出奶奶的身份来镇唬一阵子,不然,矮墙浅屋的,让亲戚们知道能不笑话么?不知道的,只说这屋子里也没主子,也没奴才,也没大也没小,成了混账世界了。饶这么着,恶名声还飞的满天都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亲戚们没有一个不说我利害吃醋的。幸而今天姨妈是亲眼看见的,以后还求姨妈,在众人面前替孩儿好言方便方便才是。”
王夫人长叹一口气,不免安慰他几句,又值宝钗不放心金桂的为人,亲自同人来寻,方扶着玉钏等人一起去了。
且说宝玉连日来无时不惦念着芳官、四儿几个,因趁乱得便带着焙茗悄悄前往踏看了几次,奈何来去匆匆,总也不能尽表心怀。好在这几日迎春归省,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之事,彼时又有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来降旨,原来元春已身怀龙脉,圣上龙颜大悦,大加赏赐。又恩准内眷亲丁进宫探视。一时府中内外,洋洋喜气摆案祭天,言笑鼎沸人进人出。看不尽玉女调金鼎,天妃捧玉盘;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玕。贾母王夫人遂妆扮整齐,带领尤氏等人,一起乘了大轿,入宫谢恩去了。宝玉便得空溜出后门,和焙茗两个各自跨着一匹马,一路向着水月庵趱了去。彼时岁底寒冬,朔风凛凛,二人直跑得衣飞带扬。一路穿花枝巷,行逗蜂街,绕桃叶渡,度垂虹亭,过村居野渡,草庵茅舍,放眼已是湖山相接,渔舟点点。岸上,一位须鬓皓然的老者,手扶拄杖,那边一队人,簇拥着一个纱帽蟒袍,簪花披红的官员,急急叩拜下去;旁边一间草舍,蟏蛸满室,斜卧湖畔,门前几株槎桠老树,一个浓眉黑鬓,乌衣短褐的汉子和一个麻头豁唇,歪腿烂脚的老婆不住的进进出出;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几十对石刻柱子上翻滚的云龙、朝凤的百鸟、闹梅的喜鹊、牧羊的苏武、过海的八仙、战蚩尤的黄帝,转眼都丢在了身后。忽然一阵怪风,吹的满天云翻雾滚,一个衣衫褴褛的奇士,挥霍骂天,仆然倒毙街头,身旁只一条癞狗相伴。一阵惊雷过后,又是水澄珠莹,云散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