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果香出现在莫吉村的时候总是一个人,但不“单独”,她的身旁总有一堆又一堆繁复琐碎的物件,像是一个将日子绑在手上的人,成梱的杂木柴火、沾满秽迹的潲水木桶、磨秃头的竹扫帚、浆洗过的大床单,她的身旁热闹而冷清。
直到后来,安儿才意识到,大伯母顶着抚养叔子女儿的好名声,大度地将平果香领到自己家中是有另外的心思,对于一家子都手勤脚快靠山吃山的大伯母家,多一个13岁的姑娘无非就是在饭桌上添一双筷子的事,而这双筷子却能掘开这个家庭的经济来源,想来,平果香早就知道了大伯母的意图吧,所以她一听到乡人介绍她到城里某个乡亲家中照顾卧榻老人时就立马答应了。
平果香找着工作了,平果贵是一个肩负着传宗接代重任的男孩,平果甜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7岁女孩,自然,这三个姐弟,最不受人待见的就是平果甜了,更何况,和平果香寡淡的五官不同,平果甜像极了她那杳无音讯的母亲,大眼尖下巴高颧骨,不算美得宛若天仙,但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凌厉之美,这种美在寄人篱下时却不能带给她任何便利。
八月的时候,奶奶的夜盲症越来越严重,她在夜里必须得靠触碰才能摸准方向,她又央求大伯母能否带走一个抚养。大伯母骑虎难下,好名声必须得维持,好利益却又难寻,她答应带走平果贵,好歹他是平家人,他日若有出息,也许能成为大伯母的靠山。
大伯母带走平果贵的时候,平果贵赖在地上滚成一只泥鳅,他哈哧哈哧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嚎得奶奶松垮的脸上一阵泉涌,她别过头去,用方言重复着几个词,“去了喽去了喽,要听阿姆的话啊。”
平果甜冷冷地看着,大伯母的耐心就要耗尽了,她几次俯下身抓起平果贵的衣领往上提都拗不过平果贵扭动的身躯。
“我跟他一起去吧。”平果甜冷不丁开腔了,她的眼神大胆地迎上大伯母有些浮肿的眼睛。
“这……”大伯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敢轻易下决断。
“等贵子熟悉了阿姆家的环境就不会怎么哭了,到时候我再折回家跟奶奶过。”平果甜恳切地说。
“我看,就依她吧,她说的有理,贵子就爱粘她。”奶奶也出来帮腔。
平果贵看到没人顾他,嚎得也没意思,就自己停住了,一会儿看着大伯母一会看着奶奶一会又把眼神觑着平果甜。
显然,大伯母也不愿在此多耗精力了,她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恻隐之心打乱了初来的计划。
安儿是被平果贵的哭声招引至他们大伯母家的。乡下的房子高墙大门,但隔音效果几乎为零,附近几户的风吹草动在邻人耳里都是掷地有声。
7岁的安儿溜下饭桌,蹭到他们的大伯母家也就是安儿平日里唤为平家阿姆家探个究竟。
平家阿姆一儿一女,儿子出外打工,女儿在县里念高中,平日里房子里都是静静悄悄、干干净净的,她手脚勤快人又麻利,平家阿伯又是不抽烟不喝酒只管闷头干活的老实人,日子过得殷实富足。
“看什么看?”对面的大眼尖下巴高颧骨女孩瞪了安儿一样,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平家阿姆厨房门的安儿被人逮了个正着,她一个激灵缩回了半个身子,扭过屁股就想逃离现场。
“哎呀,是安儿啊,吃过了没?”平家阿姆端起碗伸出头热情地招呼着她。
“吃过了呢。”安儿急忙又转回身子,远远地回答着。
“吃过了,进来玩会儿呢,呶,我家阿甜和你一般大。”
“你和我阿姊一样大啊?”一个背对着安儿的小男孩转过身来,抽噎着,他的唇边糊满了稀饭。
“嗯。7岁。”安儿怯怯地回答,她有点怕那个与她同岁的女孩,猜测着她会说些什么。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叫平果贵,东西很贵的贵。你家在哪儿?”男孩情绪好转。
“我家就在那,杂货铺旁。我叫易安儿,易是容易的易,安是天安门的安,儿是儿子的儿。”安儿一板一眼地介绍,她并不是没有发觉男孩还未到上学的年龄,她是说给那个女孩听的。
“我姐姐叫平果甜,很甜的甜。”男孩高举起筷子欢快地答到。
“快吃饭!你又识不了字。”平果甜用筷子敲打着平果贵的碗沿催促着。
“吃饭时不能用筷子敲碗沿。”平家阿姆厉声说道。
安儿常常在背着书包往坡上的学校赶去的路上遇到平果甜,阿姆给她的任务简单而明确,照看好弟弟,晨起喂猪,割猪草,午后接替阿姆在晒谷场上赶偷食谷粒的鸡和鸟雀,在傍晚夕阳西沉的时候浇灌阿姆家的菜地。
安儿路过平果甜的时候都停下来,大声地打着招呼,一开始,平果甜并不理会,当做没有听见,安儿也不气馁,时不时把母亲捎给她做小零嘴的熟鸡蛋、炒南瓜子、白晒花生、地瓜干递给她,她不接,就往她兜里塞了就走。
那时候,乡下娃的衣服不缺的就是兜和补丁。兜多好啊,装玩的盛吃的,谁会嫌弃你从塞满小石头的兜里掏出来的花生瓜子呢?鼓鼓当当,叮叮哐哐,没有自己个人房间的娃们,每一个小兜就是最私密最自由的空间。
那时候的小孩馋吗?馋。最羡慕最佩服的就是杂货铺老板的孩子,一整柜一整柜好吃的,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包装纸,他竟然能做到熟视无睹,而他们连饭点各家各户厨房里跑出来的煎带鱼味、佳酿红酒炒鸡蛋味、野草根炖鸭肉味都恨不得吸里嗉噜地闻到肚子里。
他们能从漫山遍野琳琅满目的花花草草树树果果中辨别出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却要敬而远之。他们知道有些青涩的小果摘下来埋入米缸闷上一段时间后就变成红亮甜腻的美味,他们也知道在收割后的旱田里用枯草杂木烤出的玉米棒、红地瓜是什么样的味道,他们还知道田地上哪些小洞是蛇鼠的老窝哪些小洞是泥鳅的根据地。
总之,他们是天然的饥饿的美食家。
那安儿馋吗,她怎么就舍得把零嘴往平果甜兜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