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柯耒,安儿呆呆地站在这个静谧的图书馆门口好一会儿,白日里南方秋末的太阳暑气未歇,直剌剌地从头顶泻下时还是会让人两眼晕眩,安儿上身穿一件腈纶材质的一字领套头毛衫,上面的兔毛装饰有些俏皮,但是在日光下就变成累赘了,她环顾了四周,煤渣跑道上有着一棵一棵的老树,它们绕着跑道呈一个椭圆圈,枝枝蔓蔓相互打着招呼,往更高更蓝的地方延伸着,树底下则是一圈的落叶,红的、浅褐色的、深黄色的、明黄夹绿的,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静默的姿态。不知怎的,安儿听到自己无来由的一声叹息,也许是为了这个不是很顺利的采访,也许是为了一会儿自己要扛着大家伙独自打道回府,也许是仅仅为了吐出一口气吧,她不解地摇了摇头,转身再次回到了古道的工作室。
古道对安儿的迟来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他依然是背靠在沙发上仰头坐着,听见进门的脚步声才微微一笑,说,“继续吧。”
安儿重新按下开关,又听了一遍那个有些不知所云的小样,唐突地说道,“也许,这小样的最后还可以小小的修改,旋律的话,我不懂。”
古道随口问道,“怎么改呢,但说无妨。”
“一朵云和一场睡眠、一只帆和一个冒险、一个人和一次暗恋。我总觉得童年实在不适宜这样无以名状的怅惘。”安儿说道。
“一个人童年的经验必定会影响着他当下以及以后的生命体验,你能这么想,真好。”古道的眼睑垂下,安儿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从语气中辨别他的态度,似乎他有些安慰又有些悲悯的情怀。
“可是,童年往往和父母一样,是无法选择的。”安儿不禁想到,她觉得气氛太过压印,就又把话头从喉头硬生生地给咽回去了。
“所以呢,就要在无法选择的背景下自我进行小小的调整,改变不了水源,那就拓宽些、蜿蜒些,多少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吧。”古道微微皱眉,不确定地偏头问道。
“是的。就像沈从文的著作、萧红的小说甚至他们恋爱的姿态,无不带着他们从童年走来的痕迹。”安儿答着,眼前不知怎么地浮现出了自己那个山坳坳深处的故乡,以及和平果甜、平果贵、奇摩漫山遍野翻枝拨花寻找山果的画面。“你现在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偶尔带着些学生,多好呀,又让自己快乐,又把快乐带进了不同孩子的童年里。”安儿由衷地感叹。
“哈哈哈,音乐并不会带给所有孩子快乐的,何况大多数的孩子学音乐是在父母的要求之下。至于我从事的工作本身,哦,它甚至不能算工作了,至少不能给我稳定的收入,这样的一件事也并不是安稳的快乐。不过,不快乐的人更愿意思考,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灵感。饥饿产生艺术家,自然了,我不是艺术家,顶多算是一个在酒吧卖唱、在各个企业开业的晚会上挣钱、带着几个小屁孩混饭吃的彼得潘,不愿意长大不愿意接受日渐落肩的责任的人。”古道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那么,你现在的收入基本就是来自于酒吧卖唱、跑场演出、带学生了?想结束这样的生活吗?”安儿追问道。
“考虑过这个问题,目前还未考虑出一个结果来。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害怕苍老的人、枯萎的花、掉落的叶、西沉的日光,我害怕幕布落下的时候,我一转身都是后台的狼藉,以及一群演员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着装,特荒诞。”
“那现在呢?现在害怕吗?”
“现在,在F城也算落了脚了,小城虽不大,但你名气一打出去,口口相传的力量就能帮你开拓市场了,有保障的情况下,自我也能承受生活的心血来潮,稍微心安了。只是,伴随着跑场次数的增多和钱包的鼓起,歌却是越写越少了。参加那次选秀比赛之后,更是作品寥寥。”
“那次选秀比赛让你遗憾吗?”
“不是遗憾,遗憾是没有的。是焦虑。做营销,我不适合,写歌呢,我没灵感,那段时间,日子热闹而荒芜,你好像脱胎换骨了却又似乎是伤筋动骨,总觉得要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休息停下来复原,但总也停不下来。”古道长吁了一口气。
“那现在呢?缓过劲了吗?”安儿关切地问道。
“算是明白了些事了吧。开始更认真更努力地跑场、带学生,偶尔参加一些协会的活动,也不逼迫着自己写歌,你看我那些家伙,都静悄悄地在那呢。”古道摇手一指房间的里面。
“我可以参观你的家伙吗?”安儿小心翼翼地问着,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的冒犯会让古道警惕地关上话匣子。
“没问题,你请便吧,我这脚还不适合走路,就不带你过去了,你自己走过去。”古道宽容一笑。
安儿起身径直走过去,她看见了那些在古道的指挥下各司其职便能变出一首首动人作品的家伙,尽管很多只是小样,可那种用音乐呈现出来的情绪她是喜欢的。安儿私下看看,发现有一面墙上都是相片,各种尺寸的都有,密密匝匝地在贴满了一墙壁,她凑近一看,有的是古道的演出照,有的是歌迷拿着荧光棒挨着他幸福地笑着,有的是学生和学生家长站在古道身边捧着奖杯,有的是古道自己拍的风景照。
安儿注意到,还有一部分照片也许是古道援川时照的,砖砾碎石边,一群带着红帽子的年轻人挤在老乡的队伍里,看起来他们很忙碌,在这样的照片里,有个女孩子出镜率很高,安儿便留心看了几眼,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女孩子大眼睛高颧骨,下巴很尖,像是故意做了整形,她的脑袋里顿时掠过平果甜的模样。
“学长,这组援川相片里出镜率最高的那个女孩你还有联系吗?还记得她的名字吗?”安儿急切地高声问着古道。
“你是说那个尖下巴的姑娘?”古道问道。
“是的是的,她很像我儿时的玩伴,她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安儿听到自己内心砰砰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