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涛,香港游艇俱乐部。一个秀丽的天然避风海湾,一排排雪白的蔚蓝色游艇停泊在洁净的码头上。
沿山脚下坐落着一系列漂亮雅致的小别墅。
一座白色的双层俱乐部酒店。
梁松坐在靠海的窗口旁。他中年人,相貌清秀,衣着讲究,一派绅士风度,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精明伶俐。这里幽静明秀,空气清新。他常常来,今晚来得比往日早。
何大伟进来,一下愣住了。坐在梁松对面是陈维克父子俩。陈维克五十岁左右,微秃,面色红润,天生一副大亨相。只见他同梁松谈笑风生,兴致勃勃。他俩很熟落!他儿子陈子明,默默地翻弄着桌上闪亮的银餐具,一心在欣赏这银餐具的纯白。
“表叔,你今晚有空闲呢!”何大伟对陈维克寒暄道。
“今晚,梁松先生请客。他是大波士,我能不来吗?”
陈维克没想到何大伟是座上客,心里埋怨梁松太随意了。
不过,他很疼孔希蒲,也欣赏何大伟,大小事情都可以当面谈的。人们背后指指划划,说孔希蒲有点像他。他装作听不见。这样的靓女像谁谁都高兴的。不过,孔希蒲亭亭玉立之时,才看出有点像他。那时,孔希蒲的妈妈不幸失踪,之后也再没人扯淡了。为孔希蒲妈的事,他暗地里竭尽全力探查。可是,凭他的面子,也未能弄出个究竟来。不过,孔家人缘好,仇家屈指可数。然而,没拿住个证据也就沉冤不白。直至今日,他仍时刻关注这桩冤案,对杜氏非常反感。他的香港证券交易所,是香港四大交易所的首席。看来香港金融大市场,需要有个统一的大交易所,才能运作自如。行家都推举陈维克出面筹措。然而,人们毫不在意,杜尼西对此已虎视眈眈。四大交易所全是华人主理,他英资岂能不占一个席位?但碍于陈维克在主持,也就不好造次。本来,他俩是牛津大学同学,陈维克攻读国际金融,杜尼西主学经济管理,两人都是系里的优秀生。牛津大学治学很严,学术气氛浓厚,考取个学位很不容易。但陈维克以优异成绩,取得博士学位。别看陈维克风流潇洒,讲一口流利英语,但为人处世,独具一格。杜尼西曾笑谑道:“你吃英国牛扒,长中国骨头。”陈维克欣然默认。离校后,陈维克考进伦敦银行,博士生月薪比同级的英国人,竟低了近一半。这实在太过分了。他气愤地骂道:“英国绅士的文化素养!”杜尼西随口回了一句:“但愿不是与生俱来!”从此,他再不把姓杜的放在眼里。一个生在香港、长在香港的英国人,不该说这样的话。他忍耐着做了半年,熟悉了英国金融运作之后,便打道回香港,替家父料理隆泰银行。隆泰银行的现代化电脑管理,是始于他手上的。凭着他在金融界的地位,梁松虽属过江龙,还得拜会这个地头蛇。
粱松听了忙笑道:“我同陈先生常见面,大伟世侄到来,也就不拘礼了。”一声世侄轻轻地掠去了不和谐的拘谨。
陈子明依然在揣摩着闪亮的银餐具,一点也不在意周围的世界。何大伟很看重他的才华,话不多,但很实在,也许是欠了点浪漫,才遭到孔希文的另眼。唉,缘分这东西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不过,今晚陈维克带着儿子来,似乎又不寻常了。让儿子熟悉点商场吗?抑或另有意图。他噤若寒蝉总还是个大律师呢!然而,粱松却又心情轻松,认为陈维克只不过是表现朋友间的随便,因而也就不见怪陈子明的默然了。
“子明,我猜得出你在捉摸些什么。”何大伟说。
“哦!”
“银的纯白,世情的污浊。”
“花非花,纯非纯。”陈子明答道。
“人贵在心清。”粱松说。
“清即是浊,浊即是清。”陈子明随口答了一句。
“善哉,善哉!”粱松模仿武打片少林大师的口吻。
陈子明依旧默然地摆弄着银餐具。
梁松预点了两道特殊的菜,牛津式牛扒和北京涮羊肉。虽说味道不够正宗,但他们吃起来还是挺满意的。顿时席间撩起了一丝怀旧眷恋的柔情,气氛显得融和随便了。
“梁先生同太和合作得很好!”何大伟故意挑开话头说。
“哦,你都清楚了。”梁松答道。
“我见杜尼斯为加尔宁出面,不遗余力。”
陈维克听说杜家出面,留心地听着。他还捉摸不准何大 伟的意图。
“早年太和在印尼、马来西亚投资糖业,我们间有过往来。我主持过印和公司,后来离开了,这两年才又出来开设加尔宁。我离开印尼很不愉快,这是过去的事了。”梁松说得坦率。
不过他是在欧洲隐没了好几年才出来办加尔宁的。有关梁松的神秘,传媒报道渲染过不少,但他始终不在公众场合露面,越是低调越见神秘,这足见此兄的高明了。何大伟欣赏对方稍许的坦率,让自己明白了他同杜尼西认识已久。这一点很重要。由此可以推断杜尼斯给孔希伦透露的消息,大抵是可信的了。他同孔希伦合起来已占加尔宁公司百分之二十五股权,一旦需要控股,下一步也就不难了。话说回来,倘若太和洋行资金周转得过来,大抵也不致于下这—着棋了。他终于弄明白,对付加尔宁公司也就如同抗衡太和洋行一样。这就是他不厌其烦,反复斟酌的原因。
陈维克眯着眼睛,望了望梁松,说:“看来你的后台班主不少。”
“你也是我的后台呀!”梁松点点头,微笑着。
他试探过陈维克有意染指加尔宁公司。其实算盘是很好算的。只要他购人百分之十二的股权,一旦同孔希伦、何大伟联手就可以控股了。而加尔宁公司的市值达二十亿元,以一博十、二十,何乐而不为?今晚,他有意让何大伟一起见面,无非是加重这方面的筹码。然而,恰恰是今晚,他的盘算落空了。
“过奖了,我不打算凑这个热闹。”陈维克淡然地说。
他不想同杜氏牵扯在一起,看来杜家是加尔宁公司的后台大老板。这些日子杜尼西暗中阻挠他组建联合交易所,阴险的是杜尼西通过政府财政司诸多干预。因为香港现有的四个交易所都是华人主持,既然联合,主席也只能从这四个所里面产生。没想到这成了个不可逾越的困难。一向特权惯了的太和洋行,当然是不舒服了。
梁松听了有点愕然。
何大伟默然不语,暗自猜想他俩手上玩的是什么牌。
陈子明继续漠然地弄着银叉子,他们的谈话他一句不漏地装入耳朵里。他欣赏父亲的灵敏而又正确的决断。他回忆起当年印和公司的案例,这个名震一时的公司,因为行贿政府官员被检控导致破产。羊毛出在羊身上。大老板因祸获利。今晚梁松竟坦言他当年主持印和公司,还透露太和洋行占股。看来梁松多半是当年要判刑,后来又奠名其妙地不了了之的那位林兆松经理了。难道他改姓换名了?也许以为事过境迁,今又自鸣得意地炫耀了起来。律师的职业习惯使他急剧地推理,觉得加尔宁公司的突然崛起疑问很多。更何况无孔不入的香港传媒,对它也是老鼠咬龟,束手无策。
这时候,大厅突然一阵寂静。一位女人漫步穿过舞池走来。她身材窈窕,相貌俏丽,艳光四射。一派雍容华贵,雅典大方的气度惹人注目。
“这是加尔宁总经理陈蓉小姐。”梁松向众人介绍。
她站着,温文尔雅地朝客人微微点了点头。
陈维克有点惊讶,眼定定地望着,她同孔希蒲的妈妈酷似极了。当对方含笑迎着他的眼光时,他不由得倏地垂下眼睑,生怕自己失态。
陈子明依旧坐着,纹丝不动。
也许最不安的是何大伟。他感到身上一阵炽热,随后又冰凉了起来,心房怦怦地跳动。是她吗?言谈举止都带着她的影子,尽管已完全换了个打扮。然而,他随之又否定了。不会的,她不会落在这个位置。不,陈夕芝失踪已多年了……
顿然,席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叮当一下,陈子明手里的银汤匙落在地上。
陈蓉俯下身子给他拾了起来。
“失落了!”她望着他。
“谢谢。人生常有的失落!”他没瞧对方一眼说。
她惘然,有点惊异地望着这个外表一点也不显眼的男人。
陈维克回到家里,妻子已睡着了。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心里还缠绕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一种异常的奇妙感像催眠剂般,促使他去梦游这个迷宫。突然,墙上挂钟响起了音乐声,他才又清醒过来。
“陈先生吗?”是那位女人的声音。他惊讶得差点儿掉落手中的话筒。她的声音太像孔希蒲的妈妈了。
“嗯,陈总经理。”他答道。
“怎样呀?加尔宁股票的事,你拍板啦!”
“好的,好的!”他竟连声说。
对方停了一下,笑着说:“谢谢你的支持。”随即放下了电话。
他呆呆地望着话筒。他从来没这般失魂过,也从来没这般手足无措。
当年,他同孔家元在拔萃书院男校就读,许子杏也就是孔希蒲的妈妈,在拔萃女校。虽说同校,但男女校相隔不近。在一次校庆会上彼此认识了。其实,他们家都住在同一个花园区,只是碰面不相熟罢了。他俩几乎同时爱上了许子杏,一个比他们低年级的邻居。陈维克同许子杏是优等生。孔家元却兴趣国文,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拔萃书院是英文书院,同学都笑他入错了门,大叹可惜。当时,杜尼西已返伦敦,他同陈维克自是难兄难弟了。许子杏漂亮文静,数学特别好。她很欣赏孔家元雅朴敦厚,性情善良,但又喜欢陈维克文才潇洒,灵气体贴,尤其是处处主动,甚称芳心。她心中爱的天平,也逐渐朝陈维克那边倾斜。在陈维克赴伦敦就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望着夜空上的半边明月,缠绵悱侧,黯然销魂。她。瞳憬着毕业之后,也赴伦敦升学,又可以有好长时间过着两人世界了。家屋静寂,双亲都赴宴去了。哥哥许兆均回内地后也一直没有音信。在静静的孤独里,她想得更多更远了。
她父亲是香港大学医学教授,擅长胸外科,在港地颇知名。居住在这个花园区里,他是唯一的一位教授了。香港沦陷时,他携带家眷逃到桂林,之后又辗转到了重庆,在西南联大教英语课。许子杏是在山城重庆出生的,她哥哥许兆均大她三岁。还是个孩子已饱受战争烽烟的熏陶了。到了五岁时,她跟着双亲回香港。童年梦里留下的是战火纷飞的恐惧和惆怅,烙下了性格的沉默和叛逆。她理解哥哥,心底里支持他的行动。他毅然放弃比较优越的生活,跑回祖国受苦,投身解放战争去了。双亲都为此感到震惊,觉得不可理解。他们日夜企望儿子考上大学,继承父业。何况儿子聪颖过人,是块可堪造就之材。然而,他们没有留意到,在山城的日子里,儿子耳濡目染着中华民族的危难。童年的感受最纯真也最深刻,久久难忘。因此,她对哥哥的悄然出走是同情的。人各有志。然而,近两年,她突然感到有点失落,为哥哥的平安祈祷着。她一点也不理解,既然内地解放,却在一夜之间,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一批一批从内地拥来香港,满街满巷,漫山遍野。这颗弹丸之地在摇晃着,在沉重地下陷着。白米、木柴都要定量供应。她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不是说自由解放了吗?一个地道的香港女中学生,感到不可理解的失望。夜里,她曾伤心地流了泪。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哥哥憧憬的失落,似乎也是自己的失落。直至孔家元家里祖坟被掘,她的心才一下子凉了。她为哥哥担忧。人啊,切切不可轻信。今晚,想着陈维克明早离开,她越加感到孤独的恐惧。
她想着陈维克。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门铃响了。
“维克。”她焦急地走上去,伸出双臂,欲拥抱。
“子杏!”孔家元轻轻地捏着她一双冰凉的手,说:“维克走了。”
她软绵绵地倚伏在他宽厚的胸膛,泪水似小河般流着。
他递给她一封陈维克留下的信:
我走了,请原谅我。忘记我吧她几乎昏过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辞而别。这里面有他的苦衷,一定有的。
“为什么啊!”她睁着泪眼望着他。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惘然地说。
此后,他音信全无,宛如一个影子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这是一个谜,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开的谜。
他从伦敦回来时,她同孔家元已结婚了。也许只有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才回来的。然而,他闭着嘴,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一样。遗憾的是,她也没问过一句,似乎一切都已遗忘了。
一天,他要结婚了。女的看上去跟他不那么般配。家在调景岭难民村,浸信学会毕业生,人长得倒文静漂亮。婚礼宴会上,他挽着妻子过来见她,微微一笑,低声地说:“她样子像你啊!”她听了心里一震,泪珠儿忍不住倏地落下来。
她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陈维克呆呆地望着金色的电话,深深地怀念着许子杏。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没有想到人有霎时祸福,以致来不及告诉她自己的苦衷。他纯真地想,有一天他俩已白发苍苍时,他会揭开这个爱情的黑盒子的。然而,这竟然成为他终生的遗憾。这份深沉的思念,当见着陈蓉那一刹那间,又燃烧了起来。她同许子杏惊人地酷肖。他相信这酷肖里面存在秘密,也许能从中解开他那个久久内疚的谜。因此,他很想同陈蓉见面谈谈,见见这位神秘的漂亮女人。
“夜深了!”妻子悄然地来到他身旁。
他望着她,苦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