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止睁大眼睛看着那男子走近,他的步履十分闲适,他的表情极之散漫,他笑得轻松恣意,一举一动如清风拂面,却硬是让青止觉得,他好似一团烈烈的火,这青竹碧波皆他燃尽,天地间仿若只剩了他一人。
“真不似个凡间男子。”青止呆呆看着他走近,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由低语出声。
只听得那男子低笑一声,青止恍然回神,感觉要被他眼角的笑意灼伤了眼,慌忙垂下了头。
“烦请移步。”男子在青止面前站定,缓声说道。
这声音如钟磬相击,玉石相扣,清透明澈堪比寒冬薄冰,青止听在耳中,心跳如雷,恍然间竟然似懂非懂,只是呆呆站着。
“公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对着女子这般笑。”少女见青止动也不动,抱怨着伸出手轻轻击向青止颈侧,眼见青止昏倒在地,才灵巧地退开数十步远,给男子和顾长容留下交谈的空间。
“青止?”顾长容感觉到了异常,轻轻唤道,语气中有两分担忧。
“不必担心,采月只是击昏了她。”男子俯下身,温和地对着顾长容说道。
“为何?”这把男子的声音入耳,顾长容手指不自觉一动,她恍然间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不仅仅来自于面前这男子的声音,还来自于他的语调,他的气息。
然而顾长容十分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她微微仰起头,感觉到男子垂下来的发扫过自己的额头,一股更加强烈的熟悉感涌来,顾长容心口一动,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顾长容觉得异常困惑,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握住垂在面前的这一把青丝。
素手墨发,如玉沁凉,男子动也不动,俯身凝视着顾长容茫然的双目。
十步开外的采月看着这一幕,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从来没有女子敢对她家公子这般行事。想到这女子是个盲人,她又有些释然。
“我有话与你说。”采月敏锐听到远处传来这一句,就看到顾长容被推着往林中行去。
“什么话?”顾长容感觉到轮椅在缓缓移动,不由握紧双手。
“我不会伤害你。”男子看着顾长容嵌入手心的指甲,轻声说道。他缓缓避开地上石子,推着轮椅平稳地行走着。
不知道为什么,顾长容就是信了他的话。
“你认识我?”她轻轻问道。
“我并不不认得你。”
顾长容正疑惑间,又听他接下去说道:“但我知晓你的身份。顾家次女,顾长容。”
顾长容怔住了。今天所遭遇的一切,包括刚刚那一梦,包括那少女说她长了双赤眸,包括青止被击昏,合起来都不比这一句更让她觉得震撼。
顾家次女,现今全京都知道顾家生有二女的,恐怕只有沈临川一个。其他知晓内情的人,早就带着这个秘密长眠于地下。
“顾家次女?”顾长容不由扯动嘴角,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生来就背负不幸的人。生有赤眸,落地能言,不祥泪痣,被生父狠心掷于地面……顾长容闭上双目,纵然被囚暗室八年,她也从来没想过,她本该死于出生的那一日。
顾长容发狠地想,那又如何?她毕竟没死。即使她生来就是个异类,即使她被生父所恨,不容于世,她也断然不会轻易死去。
“顾家只有一个女儿。”顾长容再睁开眼,声音里已无波无澜:“我只是这天地间一只苟活的蝼蚁而已。”
“苟活?”男子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倒也是贴切,你这般活着,便不累么?”
“双目失明,生来不能行走,一副残躯败体,怎么会不累呢?”顾长容自嘲地说着,一字一句接下去道:“但我就是想要活下去。”
活着对顾长容而言,几乎是一种执念。
从最开始不甘心被囚于暗室,到后来以梦为引窥探这个世界,及至为了沈临川在这竹屋生活了十年,对顾长容来说,活下去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惯性。顾长容不知道自己这样苦苦挣扎有什么意义,但她就是不想放弃呼吸和温度,不想放弃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她不想卑贱地默默死去,扬烟化尘最后了无痕迹。
顾长容感觉到轮椅突然停了下来,有温热的呼吸落在额头,一只手抚上她的左脸。
“生来不能行走么?也不尽然。”男子说着,温热的食指轻轻摩挲着顾长容左眼角下的朱砂。
“你说什么?”顾长容震惊地抬起头,她感觉有温软的事物触碰到自己的额头,但她顾不得思考。她伸出手,紧紧拽住男子的衣袖,有些急切地说道:“你这话是何意?”
“你不是天生的残腿。”男子微微错开头,移开触碰到顾长容额头的唇,缓缓说道。
“你的意思是……”顾长容茫然地仰着头,想起梦中那中年男人的狠命一掼,她不由惨笑出声,原来这双腿,是那样废掉的。
顾长容的脸在阳光下接近于透明,她一双不能视物的眸子迎视着灼热阳光,不避不让,折射出惨烈的血色。
男子伸出手覆盖住她的眼:“虽然你看不见,但直视阳光也很伤目。”他令得顾长容低下头,直起身,接下去道:“如果是十年前,尚有医治的可能,但如今,药石无医。”
他语调轻缓,温和明净的声音扣人心弦,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顾长容感到无边的冷意。
十年前,沈临川请了京都有名的郎中来医治她的腿疾,那时他是什么说的?是了,那人说她是天生的残腿,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医治好。顾长容死死抓着男子衣袖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我凭什么信你?”顾长容一字一句地问道,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男子轻轻掰开顾长容的手指,绕到她身后推动轮椅。
他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有些近,又有些远。
他说:“我今次来,是为了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