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墨历写成《塞外哀鸿》,得益于他所经历的那场奇梦。他是个天生多梦的人,几乎夜夜都做梦。他的一位很是有名气的作家朋友得知后,就建议他记录自己的梦。说,将来一定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并说,自己身边许多闻名遐迩的大作家都曾不无遗憾地说过,没能把自己一生所做之梦详实地记录下来,真是莫大的损失!朋友的话令他怦然心动。从此,他便对自己的梦,处处用心留意起来。一日,他梦见自己魂神出壳,恍恍惚惚向着一个方向飘去。也不知飘了多久,迷昏昏地来在了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抬头看时,见一金人,通身金光晃耀,恍若须弥。于顶门上放出百千种毫光,威严无比。遂以厉色对面前那个醉眼蒙眬、皇帝模样的人道:“现在,要你来回答我的四个问题。如果答出,我就令护法神卫护你国土长安,永保和平。倘若不能解答,我手中金锡定将你的头颅击碎。因为,天下是不应该交给一个浅薄之人的!请你听好:
一、世间何为第一财?
二、何物真富贵?
三、何物最为冷?
四、何物命第一?
那皇帝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搔头抹额良久,也未能答出。连忙悄悄吩咐宫人宣各位文武大臣上殿,帮忙解此难题。宫人应声而去,不一时,殿上便已经罗列森严地站满了长长两列文臣武将。那皇上赶忙将金人的话重复了一回,让他们速速解答。下面是一片长久的鸦雀无声。无人敢挺身上前替他排忧解难。皇帝不禁大为恼怒。心想,这些平日里被自己“厚禄加身,委以重任”的亲信宠臣,在关键时刻不过都是些“食王元帅,净坛将军”的酒囊饭袋而已!忍不住向那须弥金人看时,对方早已是怒目圆睁。那皇帝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连忙又差人到自己的后宫,将那些“北地芳脂,南都媚黛”统统搬来,向她们求助。又岂料,这些个以往“胸罗锦绣,口吐珠玑”的尤物们,刹那间竟也纷纷变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木雕,一律缄口沉默。那情形,仿佛生怕有谁割去了舌头一样。
那皇帝不禁大为光火,可还未及发怒,须弥金人已经满面愠色地呵斥道:“枉你黄袍加身,手揽大权,居然无知到这种程度!趁早将命拿来,也省得你继续祸国殃民、贻害众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能嵌入金銮玉壁一般,绕梁不绝。斥罢,扬起手中金锡击向皇帝。那皇帝顿时呼号着跌下了龙椅。撒开两条腿没命向着宫门外逃窜而去。一边跑,一边用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头颅,不时还迅速地回过脸来看看对方有没有追上来。那样子,真是令人又可怜又可笑。而当他发现无论自己逃得多么飞快,那须弥金人总是紧紧逼来,他脸上的表情真是恐慌极了!两只长腿越发拼了命地向前一路飞驰。就这样,他跑啊跑,没命地跑,逃啊逃,拼命地逃,直逃得地暗天昏,直跑得乾坤倒颠。再回头看时,才总算不见了那须弥金人的踪影。他将身子一歪,顺势仰卧在身边的一块大青石上。这时,对面山坳里吵吵嚷嚷走来好些平民打扮的人。边走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每人脸上的神情都是神经兮兮的。出于好奇,那皇帝强打精神站起,抱胛弓腰(因为他的身形高大异常,站在人群中太过显眼)地隐匿在人群的最后面。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一个周匝遍是鸟粪的崎岖山涧。那皇帝这时方恍然发现,面前那不深不浅的山涧中央端坐着一个似人非人,像魔非魔的怪物。但见其须发纷披,衣衫绽裂。几只叫不上名来的鸟儿在他的头顶来回盘旋。再细端详去,他的头顶,居然被鸟儿们结了个硕大的窝,几只幼鸟正在窝内雏音夺人地鸣叫着。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喏!看见了吗,就是这个怪物呢!”
众人不约而同,顺势张望过去:“是的是的,就是他没错的!昨儿皇上就是派人给他送来数十车的黄金美酒和不计其数的美人,苍天啊!那么多稀世罕见的宝贝啊!可这怪人愣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哼’了一声,就将那所有的封赏都给退了回去。”
“真是个怪物!这人生一世,不就是为了吃喝享乐才来的吗?就连一代圣人孔老夫子不是都说,‘食色,性也’的吗?可这怪人居然面对这样的天大好事置之不理,却甘愿呆在这个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过这种风餐露宿,与虎狼虺蛇为伴的日子。”
“真正是个老怪物!”这时,人群中居然有人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愤,俯身捡起脚下的石子,向那怪人不加择拣地打了过去。
那怪人仍旧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原地。
“爹爹,难道他不怕疼吗?这么多的人在打他,他怎么居然还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躲一躲呢?”一个小男孩仰起一张嫩脸问自己的父亲。
“天晓得。”父亲不得而知地摊了摊手。
“哦,我们怎么才能让他开口说话呢?那样,我们就能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事情,才会这样的古怪,不近人情呢!”
“那就必须要找到一个非常虔诚、恭敬之人,前去拜他一拜。哦,对了,还必须会念佛号。听说,只有如此,才能令其出定。”
“没错没错!昨儿皇上派来的那拨人就是这么说,这么做的,我听得真切,看得明白!”又是几个帮闲的声音响起。于是人们纷纷开始在人群中搜寻起合适的人选来。选来选去,最终,瑟缩在人群最后面的那个皇帝,还是没能逃脱众人的眼睛,大家居然异口同声齐齐指定了他。尽管那皇帝似乎很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在众人的再三怂恿之下,正襟拱拳,走下山涧。来到那怪人的面前,向其深施一礼,连声高念“阿弥陀佛!”
不一时,奇迹发生了。那怪人的身体居然微微动弹了一下。与此同时,涧外传来众人的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喝彩声。
“老人家,打扰了,请问,您坐在这里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寻找世界上最大的财宝。”怪人微微眨了一下结满了尘埃的睫毛。
“噢?”皇帝不禁一阵窃喜。又问,“那么,您找到了吗?”
怪人微微颔首。
“快问问他是什么,在哪里?”山涧外的人们连声怂恿。
皇帝连忙将他们的声音重复一遍。
“是正信。在我的心里。”
“噢?”皇帝若有所悟地咂了咂嘴巴,继而道,“那么您所谓的正信又是什么?能否将您的心里话说出来听听?”
怪人似动非动地抬了一下眼皮,不急不缓地言道:
乞我百万金,封我异姓王。
不如独悟时,大笑放清狂。
顿了顿,接着又缓缓吟道:
老拙穿衲袄,淡饭腹中饱。
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
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
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
唾在我面上,凭它自干了。
你也省力气,我也无烦恼。
这样波罗蜜,便是妙中宝。
若知这消息,何愁道不了!
“嘁,白痴啊!”涧外的人们闻言,立刻嗤笑着轰散而去。
“哦,这算得上是什么最大的财宝呢?”皇帝怅然若失地望着山涧外纷纷而去的身影,蹙起了眉头。
“为了生活,世人皆离不开钱财,放不下功名利禄。但如果整日追逐,银堆里舍命,钱眼里安身,以为拥有用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便是泼天富贵,以为重权在握就可以控制世间的一切,这不是凡夫俗子们的痴人说梦、自欺欺人,又是什么?要知道,任你积累再多的财宝、拥有再高的权势,最终也都要在无常的面前俯首。难道不是吗?惟有正信,才能使人勘破人生的无常,从而觉悟,证得圣道。仔细想一想,正信不是这世间最大的财宝,又有什么才算得上呢?”怪人言罢,便又自行入定,任凭那皇帝再怎么继续苦苦追问,都无济于事。
墨历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欲待上前帮那皇帝重新唤醒怪人,身体开始不听自己的使唤。竟再次荡悠悠、不由自主地漫天飘飞而去。不一时,竟又来在一处人烟浩攘、繁华如梦的桥边。凭栏远眺,但见烟云满目,碧波万顷;汀芷岸边,荷钱出水,柳眼含青;河堤两岸,红榴怒放,绿荫摇曳。再看看桥上过往的那些娇容冶态、顾盼生辉的女子,不论是金绮玉锦、灿烂芳馥的,还是衣带松垮、叫嚣喧呼的,个个都是笑逐言开,神采飞扬。而那桥下,更有数不胜数、排列栉比的各种燕馆歌楼,都是宏奢轩峻,富贵盈天。就在这时,那桥下忽然一阵骚乱,墨历情不自禁就被吸引了过去。来至近前,但见各种张灯结彩、烛煌通明的彩店欢楼相互夸富炫美,争奇斗胜。诸如“厚脸不识羞金坊”,“享乐无忧者专司”,“富贵泼天命大营”,“权倾朝野者宝殿”……隔着那一扇扇店门向里张望,都是无限的宏深冗长。令人费解的是,里面竟然挤满了不计其数的猪马牛骡、鸭狗鸡狐等牲畜。这时,就见那个“厚脸不识羞金坊”里的肥胖掌柜,扯着嘶哑发干的嗓门叫嚷连声,吩咐他的那些个小厮们再手脚麻利勤谨些,否则,耽误了时辰,就谁也别想好过!众小厮们听罢,哪里还敢怠慢?一个个抖擞精神,高挽袖管,溜圆了眼睛,铆足了劲头地忙碌起来。
店门外的墨历好一阵之后才算看明白了,原来,那些小厮们有的正从面前的衣箱里拿出各种华衣美服,有的则取出金银饰品,另一些就频频接过他们传递上来的东西,两个一组,三个一伙地自发成列。将那些美衣宝饰纷纷披戴在了距自己最近的驴马猪狗等身上……墨历好生惊诧,忍不住走进店去请教那位正高跷着二郎腿,得意入神地剔着满嘴的大金牙的肥胖掌柜:“阁下,不知您这是在做何生意?怎么竟将如此上好的锦绣宝物拿给这些下贱的牲畜佩戴?这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却见那胖掌柜爱搭不理地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家中的匾额。
墨历看了看,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道:“刚才在门外时我就已经看到了,贵坊的大号‘厚脸不识羞’,但我还是不能明白,阁下眼下究竟是在做何生意?”
胖掌柜甚是不耐烦地觑着一双眯缝眼,又同样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些个小厮们。墨历再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一群群被披戴上了华衣宝饰的牲畜们,顷刻之间,竟然纷纷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个珠围翠绕、风流妖冶的女子,那种种的目挑心许、飞转流盼之态,还真是令人在相见之下忍不住为之心旌摇荡呢!转眼之间,她们已成群结队地走出店门了。 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墨历禁不住又转头问那胖掌柜:“她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干什么去呢?”
“当然是到人世间最繁华的地方享乐去喽,看把你大惊小怪的!”
“啊?不是吧?怎么居然让这种……” 墨历后边本来是要说“东西”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不妥,只好换了样,“阁下,你怎么居然能让这些‘人’堂而皇之的到人世间去呢?”
“正是呢!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知道人世间的男人,上至豪富巨贵,下至无赖闲汉,又有哪个不是深喜寄情声色、专爱驰骛于各种风花柳巷销金窟的?如此,除了这些‘特殊女子’们甘愿以最不堪的身份,去那里迎合满足他们的奢欲,你可还见过,有哪些真正有修为的人愿意去做那等鼠窃狗偷、淫烂无耻之事呢?更别说让其像这些‘特殊女子’们一样,饱食终日、满腹糟糠、没有思想、缺乏灵魂地碌碌一生,真要那样的话,她们不跑来砸烂我十八代祖坟才算怪!还有啊,人家这些‘特殊女子’们迎来送往了一生,也绝不会在那些薄情腥腐之地寻找到哪怕是半点真心相待。死后,还要背负与我这店名一样的千载骂名。我若是再不给人家些锦衣玉食去享受,那我岂不是良心黑大了么?干嘛这样瞪着我?什么都听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