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梁宛娴站在阳台上,迎着晨风,凝望着面前汹涌的大海,象有什么心事。
涨潮了。
她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心里一阵烦闷。带着咸味的、轻轻的海风抚弄着她的头发,大自然是如此真挚多情,给她这个长期漂泊天涯的独身女人以深情的爱抚。她睁开眼睛,只见海面上落下一层淡紫色的雾,象一幅轻纱把整个大海都遮盖了。一切美的、丑的、连同这彩色的垃圾都隐藏在朦胧中了。大海的胸怀是如此广袤,它容纳着一切……
她凝视着这雾的海洋,仿若要从里面窥探什么,寻找着什么……那混和着微微阳光的雾,呈现出紫的颜色。紫色的雾,多么熟悉啊!
哦!她记起来,在莫斯科留学时,她见过这紫色的雾……唉,晃眼已过去三十年!
多少事,欲说还休……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夜露残留在阳台的栏杆上,湿漉漉的。她捋捋头上的黑发,湿润得有点儿沾手,便转身回房间去。
书桌上放着一面方镜子,她很少照镜子,更没有顾影自怜的闲情。但此刻却偏偏向方镜斜睨了一眼。镜子里的她瞪着眼睛,浓黑的眉毛,瘦削的脸蛋带着淡淡的哀愁。她冷冷一笑,很不满意自己这个样儿。她用手指梳了梳柔软浓密的黑发,岁月如流,青春的脚步走得匆忙,几十年的坎坷人生像一场梦。一觉醒来,青春已逝,只有这充满着青春光泽的秀黑头发,使她感到慰藉。
突然,她惊愕地瞪着镜子,鬓角上露出了一根银丝,啊!长出了白头发!她赶忙用手把那一根银线拨出来,想拔掉它。微微颤抖着的手又慢慢地松开了,银丝依然夹在浓密的黑发里。留下吧,这是流逝的岁月留下的足迹啊!她仰起头,望望窗外朦胧的雾海,紫色的晨雾闪着亮光,胸膛里感到一阵火热。她明白,尽管岁月无情地将她推向中年,可是自己生命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每天一大早,她都要跑到工地去。今天,她走得更早。他想抓紧时间到工地上转一圈后,再到一号公路去找程松平算账。沿着海边的沙滩向西走,再拐个弯儿就是白龙湾工业特区工地。她走,忽然海面上划开了一道银色的光事,香港那边驶来了一艘飞翼船。这是华商局自己的工作船。
飞翼船靠岸了。她看见金色的沙滩上一个红点飞快地向她奔来。看着那矫健的、有点疯疯癫癫的步子,她高兴地笑了,是郁玲,这丫头回来了。
这姑娘是总指挥林宁的女儿。
"娴姨!"这个穿着红色风衣的漂亮姑娘,气吁吁地跑到她跟前一把搂着她喊道。
"我早就认出是你这丫头了。"
"总工程师的头脑,女人的眼睛!"姑娘嘻嘻地笑。
"好厉害的嘴巴!"她轻轻揪了一下她的头发,看看姑娘提着的漂亮的黄色提袋,笑道:"爸爸多疼你!"
"哼,他对我可严呢!"姑娘刚从香港回来。
"你一个人回来?"她心里一跳。
"这是爸爸买给你的。"姑娘神秘地一笑,从提袋里拎出一本英文版的建筑工程书籍。
"哦!"她接过书,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连忙低下头。
"娴姨,你觉得我爸这人怎样?"姑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她心里又一跳,但马上板起了脸孔,声调严肃地反问:"你爸就是总指挥的样呗!"
郁玲调皮地盯了她一眼笑道:"人家说我爸挺厉害,但我觉得他挺可怜。娴姨,我觉得你们这一辈人都有点可怜!"她说完又哈哈一笑,像一阵风似地走了。
郁玲的话仿佛把她沉淀在心里的某种说不清的感情搅动得翻腾起来。她脸颊有点红,自己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她说我们这一辈人都有点可怜,是可怜吗?什么地方使青年人感到可怜呢?是人生的坎坷?命运的悲凉?还是心理上的自我禁锢……也许--天晓得!
她心绪纷烦地走在整洁的水泥路上。路的北边是稀稀疏疏的房子,有购物中心,服务俱乐部和小酒吧。明亮的橱窗、银色合金铝门和涂着白乳胶的墙壁,给人一种光亮透明的感觉,空气好像也清新了。橱窗里陈设着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时装、玩具,天蓝地绿,使人眼花缭乱。她没多看一眼,对这些贴着五颜六色标纸的商品不大感兴趣。
靠海的一边,金色的沙滩上栽着一行木麻黄树,整整齐齐。苍劲的树干,墨绿的针叶,尖长的树梢,宛如一列小塔儿。海那边望得见的山峦,山脚下一丛丛灰白色的高层建筑群,在阳光下反照着亮光,象是孩子们玩的积木。那是香港的元朗。山峦背后就是闹市九龙了。前些日子,她到香港考察,也去了元朗这个新兴的工业城,对那里的情况有所了解。
穿过雅致玲珑的别墅区的一幢幢庭园式的华丽小楼,再绕过微波站的山脚,就转上工业特区的大马路了。大路口旁边的青草地上,竖着一面大木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对此,有人非议过。可她每回路过总要多瞧一眼,心里舒坦。
然而,今天她却不敢多瞧。
"效率,唉……"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一号公路扯皮的事,她烦极了。
她加快了脚步,朝深水码头工地走去。
一辆八吨自卸汽车嘎的一声停下来。
"梁总,请上车。"小严戴着副黑边眼镜,一手挽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块奶油面包往嘴里塞,两颊鼓胀。面包屑夹着肉碎从嘴角挤出来往下掉,沾得裤子上斑斑点点。
"你想得胃病了!"她望着小伙子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发笑。
"为四分钱折腰!"他坦然逍。近日他们工程队实行超产有奖,每超额一车奖四分钱。
"要适可而止。"她有点感慨道。
他不以为然地笑道,"人生难得几回搏!"近日,工业区总指挥部答允工人用所得奖金,由工区免税从********电视机,一人一台。因此,人们忙得早午餐都在汽车上吃。
"你这就拼命搏杀了!"
"粱总,这是人们精神生活需要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性!"他说得挺认真。他是临工八班的,班长徐见池爱研究理论,也许是受小徐的影响,班里上下讲起话来,不时都带着点理论性的味道。
"真有这样重要么?"她问。
小严用手背抹干净嘴角上的面包屑,向倒车镜瞧了瞧,然后正了正身子说:"梁总,你的脸色不好。"
她抿着嘴笑,"你又当起郎中来!"
"家父祖传世医。"
"哦!"
"梁总,病家不用开口,你面上无华,中气不足,血气欠周,乃因上焦阻塞。用西医术语是盲肠炎!"
"呀!盲肠在上焦?"她吱吱地笑。
"且慢,敝医是舍症从脉。病在下焦,源在心包。肺气不宣,胸闷;心阳不亢,悸结,血气欠周,失神。病症是温滞、阴虚、火旺。"
"你不妨开个处方。"她笑道。
"把这盲肠割掉。"
"唉,做这小手术挺难呀!"她明白小鬼是说一号公路的事。她想听听工人的反应,边说边上车。
他踩一下油门,车子呼地沿着一条黄泥路开去,"林老板也没他办法么?"这里习惯用香港话称工业区总指挥林宁做林老板。
"我看他有点忌讳姓程的。"
"不见得。林老板只是警惕这条塘虱头掴伤了手,不好惹!"
"你也认为惹不得?"
他点点头:"惹不得。他胆敢在特区发难,来头小吗?"
她觉得小严很有头脑。这年头,年青人看事情颇有政治经验,很懂得从多方面去分析问题,能看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微妙。就象三棱镜似的把影像一下子分出几个,然后又慢慢地合拢回来。她当然明白,姓程的在有意刁难。
这里的各项工程都是采用招标承包的做法,就象商店里公开拍卖货物似的。只不过拍卖是卖给出高价钱的,而招标却是盘给造价合理,质量有保证的。因此,全国各地,中央部属单位,以及香港、日本的工程公司都来这里投标承包,竞争相当激烈。工业特区同各个承包单位仅仅是合同关系。上月程松平到香港补充更新机械设备,按照惯例,他把所需设备开列清单,交香港华商局属下的机械设备公司进货便妥,价格相宜,质量保证。可是,程松平却交由一间私人公司进货,价钱高了百分之十五,个中原因,内行人自是明白。此事林宁找他淡过。他当然听不入耳,接着又进了第二批设备。林宁便停止付给他外汇,并向上汇报。因此,姓程的怀恨在心,故意拖延公路通车。事情内幕还在调查,她当然不便给小严说了。
"你也怕他三分了?"她故意问。
"哼,我当临时工每天领他一元二角钱,顶多是炒鱿鱼!粱总,不瞒你说,我来白龙湾是想看看这特区风光,捎带买台电视机。要不还能耐着性子受这份罪么?"
"他敢炒你鱿鱼?"
"量他不敢?"
"嘿,他怕你吗?"
"这有什么出奇,他要用我们就难免有点避忌了。"
"有这个道理?"她饶有兴趣问。
"不相信?我给你说。"接着,他给她说了好几件事。他们是临时工班,重活、脏活,捉鸡削狗、捞鱼摸虾的事,程松平都靠他们去做。有大件的东西往省城家里捎,也是他们当的搬运。昨天,程松平又派他们八班到一号公路,名曰开工,实是瞒人耳目。国营工当然不卖他的帐,没奖金,且秃山野岭,树也没一棵,在烫手的石头上晒成鱼!还不是由临时工去捱这苦差事。班长徐见池还算精灵,留小严在这儿运砂石,多少捡回几个钱奖金,好凑足买电视机的数。
"小徐就这么服贴!"她说。
"他走曲线。放心,八仙过海。我们当知青的都吃过几晚夜粥。"他说,"唉,什么特区,我看还不是一个鬼样,净受这鸟气!"
"不是说走曲线么?怎么又泄气了!"她觉得有点可笑。
"哼,走曲线犹如耍醉拳,柔中有刚,醉里带醒,这才是真功夫。"他眯着眼笑道,仿若已窥见了个中奥秘,"这叫做大智若愚!"
她眨了眨眼,问:"照你这样说,程松平可以惹了!"
他晃着头,"惹不得,这家伙有靠山!"
汽车刹住了。他打开牢门让梁总下来。
"粱总,得从长计议!"他扭过头叮嘱说,"我得拼搏去了!"
话未完,自卸车一溜烟又飞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