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又看了看宇文虚中所写的书信，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将书信收起，不打算前去白鹿洞书院。文若暗暗道：“宇文先生虽是出于好意，但那白鹿洞书院中的人个个身世显赫，趾高气昂，我出身贫贱，去了也只徒惹事端，免不得牵连宇文先生，倒是不去也罢。”他的性子极倔，否则也不会远赴千里，漂泊流落只为投军。他既是被白鹿洞书院的人赶了出来，便绝不央求。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文若虽然没读过书，却也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又是中秋佳节，文若看着这九江市集来往的人，无不是举家和睦，心中颇为感慨：“不知道阿爹阿娘过得怎么样了，阿爹咳嗽的老毛病是不是好些了？”念及此处，文若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回去看看。
心里已做了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家看望父母之后，再做他想。文若先回到九江客栈，整了整行囊，又到桐巷去吃了些小食果腹。文若坐在桐巷一处路边的小摊旁，叫了一碗藕汤，一碟香豆，两个馒头，便大快朵颐了起来。这江南之地，莲藕十分鲜嫩，用之入汤，也颇为常见，亦是平常人家常食的下等物。文若并非什么朱门富贵之辈，吃得十分开怀。
已是傍暮，逢着中秋佳节，桐巷的夜市摊铺倒也算热闹，自本朝建朝以来，太祖太宗皇帝鼓舞商贩，重修运河，新开栈道，各州县漕运疏通，南北相扶，百姓衣食无忧，欢歌笑语，当真创下了一番不朽伟业。文若寻思着，若无北边的戎狄胡虏，眼下所见，倒也真可算是太平盛世了。
文若正吃着馒头，忽听一阵吵囔，便见另有一行人进了桐巷，个个配剑持刀，衣着也颇为鲜丽。这时兴起的一句话，便叫‘穷文富武’，穷苦人家须得习文，进京考取功名方有出路。富贵人却能聘师习武，开派立宗，又是一番光景。而这一行人，自然当属富武一类的。
“老板，打上两斤好酒，切几斤牛肉，再炒几个小菜好入酒！”文若听到那打头的一个男子喝了一声，回头一看，那几人正巧坐在文若背靠的那桌。文若粗略看了一眼，这一行五人，个个气势不凡，不敢多看，便又回过了身。
“好咧，两斤陈年红高粱，五斤熟牛肉，客官们先慢用，我再给你们炒几个这里的特色菜，包你们满意。”老板也知道这些豪侠们向来出手阔绰，不敢怠慢，勤勤恳恳地上了酒菜。
“来，今日难得空闲，能出来喝些水酒，先干一杯。”
这五人杯盏举落，觥筹交错，已是饮起了酒。不多时，却听其中一人道：“这酒喝得实在不痛快，想凭我五人身份，白鹿洞书院的那群酸生居然敢给我们吃闭门羹，他奶奶的，若不是大哥吩咐不可妄动兵刃，老子一刀斩得他鸡飞狗跳！”这声音略显粗厚，也不乏匪气，文若在后听得，却是一愣，不由暗忖道：“这几个人也是去白鹿洞书院被赶出来的……”
“嘿，我洞庭八百里的水寨，便是大将军，大元帅来了，也得给几分面子。白鹿洞书院的这群酸生，未见过世面，竟敢将我们拒之门外，倒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还是那个声音说着。
“老三，不可冲动。”
“那我们便活该遭人欺负？我若是能咽得下这口气，便不叫薛不二！”那老三恨声道。却听另有一人道：“对啊，二哥，三哥他说得不错。实在是那群书院的酸生太狂妄了，任谁也受不了这鸟气。”
文若只听了些许，便已大致知道这行人的际遇。这薛不二却着实说中了文若的心思，白鹿洞书院虽是名门，但也太过妄自尊大，教人心生不忿。却听出言劝阻的那人道：“大哥还没到，若我们惹了麻烦，你叫大哥的颜面置于何地？我洞庭水寨新兴初建，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但为了这点小事，便开罪白鹿洞书院，江湖武林上的同道，又会把我洞庭水寨看作何处？”薛不二的声音道：“这……唉，也罢。”
洞庭水寨……文若喃喃地念了一下，却是第一次听到，他虽在世道上游历了些时间，不过却并不熟知这些江湖门派。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等大哥来了，再做定议。白鹿洞书院的那小子在我们手上，任他们也脱不清干系。大哥已传书与我，最迟明日，三山五岳的朋友尽皆赴会，届时便让天下人看看，白鹿洞书院这群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背地里到底是何模样！”语气中甚是不屑，倒让文若有些疑惑。
听这人话中之意，白鹿洞书院似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们手上，他们此番是要让白鹿洞书院名誉扫地。文若寻思道：“何事竟牵连如此重大？”苦思无果，随即却想起，明日他便要归乡去了，暗里复又自嘲道：“我与白鹿洞书院无亲无故，替他们操哪门子心？”
如此一想，这几人的话听着也无甚趣味，便起身将老板叫了过来，从褡裢里取了铜板结账。只是，从褡裢里滑落了一封信笺，恰好落在那行人的桌底。文若也不甚在意，便要钻到桌下去捡。却听那行人里一人道：“小兄弟，我帮你捡起来。”却是那方才训斥薛不二等人的那个声音，文若抬头看了一眼那人，这人甚是俊逸，浑不像什么江湖草莽，倒似一个浊世翩翩的富家公子。只是面色有些蜡黄，似有什么恶疾缠身一般。
信就落在那人脚下，他躬下了身子，将信笺拾了起来。文若看到那信笺，心里一个咯噔，忽地想起这封信是宇文虚中写与白鹿洞书院的，这群人明显是要对白鹿洞书院不利，要是看到此信，自己该如何洗脱干系？文若心绪霎时便千转百回，僵在了原地。
那人捡起了信笺，却也没有细观，便递与了文若。文若心底长吁了一口气，接过了信笺，口中道：“多谢。”便将信笺收好放进了褡裢里。
文若转身欲走，却忽听那人言道：“小兄弟且留步。”文若心直往下沉，过了片刻，方才回过了身，对那人问道：“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常言道，相逢既是有缘，小兄弟何不过来一同喝杯水酒？”那人只是淡然说着，文若见不是兴师问罪，心底着实松了口气，便对那人道：“这……小子不懂酒中三味，况出身低贱，只怕降了公子等人身份，便不打扰了。”
“他奶奶的，我二哥让你喝酒是看得起你，少在那里废话，喝酒！”薛不二却是一拍桌子，口中骂咧着，递过了一碗斟满的陈年老酒。文若看了看手里的酒，一时为难，但方才听到这薛不二真性情的豪言，其实也颇有结交的念想，于是便道：“好！这碗酒，我便喝了，也当结识了几位英雄好汉！”话音甫落，仰头便将这一碗酒灌入了腹中。
“好气概！”薛不二赞许地一叹，也倒了一碗酒，说道，“洞庭水寨薛不二，交你这个朋友！”说完，却也跟着喝了一碗。
那二哥笑了笑，也举起了一碗酒：“洞庭水寨洛子平，也交你这个朋友！”
“洞庭水寨商勇……”
“秦万里……”
“冯桦……”
只是文若这一碗酒下肚，那可真叫天昏地转，他几时喝过这陈酿老酒？那农家土酒倒是饮过，但又怎能与这相比？听到了几人各报姓名，便也学着抱拳道：“在下……文若……”文若只感胸中火烧火燎，脚下也开始有些不稳，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薛不二哈哈一笑：“文兄弟，你这酒量可还需练练。”说着，将文若搀到了凳上。
“见……见笑了。”文若摇了摇有些晕沉的头，却听洛子平道：“小兄弟豪气干云，何来见笑一说。”
“小兄弟可知在下将你叫住，除了喝酒，还有何事吗？”
文若自是摇头，洛子平指了指薛不二等人，说道：“我们几人，皆是洞庭湖水寨的人，薛老三在江湖上有个‘不用第二刀’的诨号。商勇也有‘断坤掌’的别号。秦万里的轻功高绝，人称‘一日万里’。至于在下，因武艺低微又患有黄疾，便有人送了‘病鬼书生’的外号。”文若却是不知洛子平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事，静待洛子平下文。
“我这病鬼书生倒是有一项独门绝艺，便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洛子平幽然说着。听到此处，原本已是有三分醉意的文若顿时清醒了，暗暗一叹：“终究还是躲不过。”
洛子平站起了身，缓缓念道：“拜启澹庵先生亲鉴，余自道凌云之会，不见君已有十载，各负传书，久不相揖。常念寒窗之谊，书剑同游，只叹各行其道，道儒之分，擘分武林。然则今遇良材，颇兼道儒之风，名唤文若，奈何身负生死之约，尚恨不能传之薪火，仅托先生照看，唯望能得闻先生教诲，点顽石以成美玉，虚中手肃。”文若听得，便已知晓，这便应当是信中所写之言。
“小兄弟既是白鹿洞书院的人，那在下还有些事相求。”洛子平负手而立，站在了文若身前，“还请小兄弟明日与我同行一趟。”洛子平的话语虽轻，言语谦恭，却由不得文若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