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全世界只有李染一人知道的公寓在徐汇区一套办公楼顶层,楼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公司,李染将自己的私人公寓藏在办公楼顶,着实方便而隐密。出了电梯,李染带我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廊铺着镜子一般的地砖,两壁洁白的墙面白得发光发亮,一切无声无息,过分的安静,静得让人无端生起一丝寒意,连脚步声也成为某种惊吓,仿佛被这无底的静一口吞入深渊。我紧紧跟着李染,绕过楼梯口,绕过两间未加装饰的空房,在走廊尽头一扇黑色铁门前停住。李染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李染回头说道:“请进。”
公寓内部以黑白主色搭配得寂静而消沉,白得耀眼的沙发屏息敛气地靠在大厅墙角,与沙发相映的白墙上整齐地挂着两幅黑白板画。左边的画面是一扇被推进一半的门,黑色的手紧紧握着门栓,门外透进一道深长的光,远远地仿佛伸出画以外的现实,一直照到脸上,延伸向无尽的虚空。右边的画面一片朦胧,像一张刻满伤痕的哭泣的脸,又似乎只是光与影的重叠。这样的两幅画显眼地挂在墙上,给人以颓废之感。茶几黑得透明,一个水晶烟灰缸孤伶伶地摆在茶几正中间,没有烟头没有烟灰,只有一团毫无生机的黑色的花瓣,被随意地弃置。房内光线暗淡,一盏昏暗的圆形白灯低低地亮在墙角。黑幕窗帘悄无声息地垂在窗前,窗边墙角处立着两尊人体模特,穿黑白条纹的长裙。
“如何?”李染问。
“诡异。”我说:“完全不像正常公寓。”
“像什么?”
“进行某种特殊仪式的特殊场所。”
李染笑笑,带我坐在沙发上。沙发质感绵软舒适,感觉却仍然怪异,毕竟置身于进行某特殊仪式的特殊场所。我再次四望一圈,越发感到世界一片黑白。
“放轻松,小曼,双肩自然下垂,凝神呼吸,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可以任意变换的平面世界。这里抽根线条,那里踢掉一个方块,渐渐什么也没有,画面消融,深邃的空白一点一点将身体抽空。结果一无所见,精神与意识却仍然分明,仍然在行走,但看不到前方,脚步空空荡荡,不知是在前行或是后退。如此,意识也被这空白洗得干干净净,终于万籁俱静,剩彻彻底底的无。黑色液体缓缓显现,从画面的上方粘乎乎地流下,慢慢遮覆了所有空白。空白发出剧烈的呐喊,意识瞬间醒来,然而意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团浓重的黑暗之中,恐惧迅速蔓延,神经一根一根崩断,挣扎、叫唤,却终归徒劳。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细微的白光闪现,白色开始变亮变大,亮得刺眼的空白再度抽空整个世界,一切又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无。”
我闭着眼睛,如此想像一番,然而脑袋里杂念太多,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无。
“想像不好,”我睁开眼睛:“别玩得神经兮兮好不好?世界是丰富的五颜六色的世界,现实可并非一片黑白。”
“集中精神,再试一次。”李染认真要求道。
“不了。”我抱起沙发边的白色枕头,枕头上绣一支黑色的花:“经常幻想这些奇怪的画面,你?”
“时不时。”李染从茶几下不知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摇控器,按下键,于是不知哪里传来伤感的轻音乐,理查德的《神秘花园》。旋律空灵飘渺,恬静深远,仿佛喧嚣闹市里茕茕孑立的孤独。音乐听了一段,李染拿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将黑色花瓣拈在手中:“布置公寓的时候,也有各种各样的色彩,摆弄成摄影棚的样子。随着感觉变化,一点一点去掉了颜色,还原某种状态。”李染指着黑幕窗帘:“原本是透明纱窗来着,阳光暖暖地映在身上,然而心情一片死灰,阳光也变得冷冷地没有温度,于是换掉纱窗,让一切暗淡。”
“不满意自己的现实?”我问道。
“现实支离破碎,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只能是这样。”李染推回水晶烟灰缸,放进拈在手里的花瓣:“一言难尽的现实,无聊、麻痹、空虚、恐惧,各种各样的烦恼和不安接踵而来。人的骨子里充满无止无休的欲望,黑色的液体,从画面上方粘乎乎地流下,不断膨胀、延伸,压迫着我们,驱使着我们。得到并不一定就快乐,失去也未必令人惋惜。从本质的状态出来,终归得回去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无,但那里是终点,也是起点,一片黑白的无的中心。”
我呆呆看着李染,好久不知如何回应。李染的话已经越出我理解能力的范畴,与其说是深奥的哲理,不如说全然莫名其妙。
我们在这般深奥而莫名其妙的氛围里陷入沉默,柔缓的音乐似有若无,化作某种不自然的静。李染迎着我的目光定定地看我,彼此一动不动地对视。我渐渐感到有些拘束,于是转移视线,并尽量让自己放松。
我眼望墙角模特,模特紧紧挨在一起,一个抬脸看天花板,一个望向窗外。李染仍然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虽然没有正视他的脸,但感觉得出。
“你拥有这个世界最华丽的美,美得如此耀眼。”李染拿起摇控器,停掉音乐:“我拍过无数的女人的照片,对女人的审美自有一番心得。镜头中的你让我震憾,透过小小的取景口,我看到了现实当中没能看到的什么,具体说不上来,但有一种东西在你身上,直到今天我才发觉。那是一种骄傲的美,目空一切,孤芳自赏,既有世俗的轻浮,又带着高贵的典雅,无法用言语准确表达,就像无意间留在画布上的色彩,却正好是自己苦苦寻求的感觉。”
我有些惊讶:“这么形容我的,你可是第一个。”
“让人由衷折服。”
李染的表情一脸坦诚,可以看出,并非讨好之词。对容貌我是有信心的,李染的赞赏却大出我的意料。与大军与柳颜与其他男人不同,李染以摄影师的苛刻挑惕着女人的美,却对我“由衷折服”。望着眼前这个对我由衷折服的男人,我却感到莫名的紧张。公寓里面光线昏暗,不知现在几点,没有显示时间的钟表,或许哪里有,就像暗藏在哪里的音响设备。我再次四望一圈,仍然不知音乐从何而来。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察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手机上如此显示,可是现在丝毫不像两点三十五分,这个时间有晃眼的光,这里却一片昏暗,像幽静的夜,况且从料理店出来回校再到公寓,中间断续聊了许久,也该过了两点三十五分。时间慢得大出我的意料,应该是四点,或者五点。或许真是四点真是五点,只是被李染动了手脚,变换了时间,我想。
“还早吧。”李染仰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
“两点三十五分。”
“唔。”
李染许久闭着眼睛,不再出声。没有音乐的不自然的静,沉淀在与世隔绝的神秘的公寓,如同进行某种特殊仪式的特殊场所,隐隐散发着让人紧张的什么。我默默凝视窗角模特,心想如此身不由己地保持同样姿势永远站立是何感受,然而脑袋无可救药地僵成一团,难以顺利展开思想,于是愣愣地坐着,看模特,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公寓静得沉重,静仿佛凝结成块,在空中忽隐忽现,错乱的黑白将所有声音吸收消融,就连自己这一存在本身也似乎被一点一点瓦解。李染仍然闭着眼睛,悄无声息,甚至觉察不出呼吸和心跳的迹象。我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但毫无反应。我蓦地想到,若李染死在这里,死在我眼前,那是什么感觉呢。无人知晓的黑白公寓,四周填满死一样的寂静,男人靠在沙发上悄然死去。尸体在空间化成一条条黑色的粗线,粗线探头探脑地向四方伸展,一点一点扯断相互间的联结,冲向空中,到处乱撞,将公寓里所有物体撕扯成线。这些或细或粗的线突然冒出光凸凸的眼睛,眼睛们横冲直闯,互相撞击,渐渐缠绕成团。一团无数的眼睛浮在空中,像寻找什么似的左顾右看,最后齐刷刷地盯住我,慢慢向我靠近,不断膨胀、扩大。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分离成线,逃避那团眼睛的追踪,但终究无处可逃,眼睛们吃掉我身体的线。我看到自己被一根一根重组,我看到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和一条粗长的线,我感到深深的恐惧。站在空白的中心,看着变异的身体,我拼命叫唤,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全然无声的空白。远远的哪里隐约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我侧耳谛听,声音跃到我耳边,尖锐而响亮地叫了一声,撕碎了空白,扯断了我的神经。
我遽然惊醒,声音变成某种实体性的物质堵在耳内,脑袋轻轻地晃动。
“怎么了,小曼?”
李染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揉揉眼穴,重回现实。
“像是做梦了。”李染说。
“脑袋闷闷的。”
“没关系,醒来就好。”
“我睡着了么?”
“好一会了,有半小时吧。叫不醒你,酣睡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
“半小时?现在几点?”
李染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
两点三十五分?脑袋再次陷入一片迷茫。喉咙干渴得如同附着厚厚的灰尘。
“有水么?”我问。
李染起身走向门边的走廊,出来时抱着一打罐装啤酒。
“公寓里面只有这个了。”李染取出一罐啤酒,拉掉易拉环,递到我手里。我大口大口喝尽,冰冷冷的酒液流经喉咙窜入胃囊,身体得以解脱似的一阵畅快。
“到底梦到什么了?大白天也做恶梦?”
我把喝空的酒罐放在茶几上:“不像是梦。”
“幻觉?”
“有可能。”
“看到什么了?”李染再次问道。
“线条、眼睛,和一声尖叫。”
“尖叫?”
“尖叫,但听不出是什么。”
我抱起落在地上的白色枕头,默默整理仍然有些昏乱的意识。随着现实感的加深,我逐一回想起睡眠之前大致的细节,死寂的黑白公寓、墙上的画、黑幕窗帘、一动不动的模特和靠在沙发上闭目合眼悄无声息的李染。
我长长吁了口气,俨然经历漫漫长路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硬邦邦活生生的现实,没有线条,没有眼睛,没有尖叫。我再次看眼手机,确认时间,两点三十五分。莫名其妙,手机出故障了不成?但无论如何,我想回学校,不,回到我和柳颜校外的家。我打开手提包收好手机。
“这就想回去了。”我说。
“回去?”李染坐起身。
“嗯,一个人可以回学校。乘2号线到人民广场转1号线。”
“我送你回校。不过,有个请求希望你一定答应。”李染看着我微笑道:“前面说过,你身上存在某种特殊的美,是这么说的吧?”
“对你形成深深的震憾。”
“没错,深深的震憾,那是在任何女人身上从未发现的美感。”李染将罐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有话直说好了。”
“直说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让大军知道。”
“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我想亲眼目睹一番你的美,”李染再次笑道:“我是说,我想要看到你的祼体,一丝不挂的你的身体,在照相机前。十分钟就好,拍几张照片。”
“唔。”李染已经不是羞涩的小男生,我也不是单纯的小女孩,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反而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物色某种感觉的人体模特,”李染接着说:“在摄影成为机械的工作之后,艺术本身的光辉日渐暗淡。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模特,重新唤醒对艺术的激情和想像。在一片死灰的现实当中,我无意间从镜头里发现了你,小曼。宛如慵懒的早晨拉开窗帘后扑眼而来的第一道阳光,明晃晃地使人微微晕眩,就是这样的感觉,想躺下继续懒懒地睡,又舍不得窗外的大好光景,明媚而温暖,仿佛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经历过同样的场景。”
我没有作声,暗自在心里揣度李染究竟是为他所说的艺术如此请求还是要我躺到他的床上,但我无法看透眼前的男人,现在的我,还不足以把握像李染这样一个成熟男人的心思。
“可以答应?”李染追问。
“十分钟?”
“十分钟。”
我仍然有些顾虑,我虽然不是正经女人,却正因为此,更需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红姐说,只能成为提线木偶,受人摆布。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提出来呢?在日式料理馆的时候。”
“没有把握,心想你或许掀翻桌子,一走了之。”
我笑笑,我想说怎么也不至于,但没说,只是把手提包扔回沙发,重新坐下,算是默许了李染的要求。
李染再次穿进门边的走廊,拿出一台NikonD3,在茶几前搭好三角架,调试镜头。我犹豫着一件一件脱衣,像早上在摄影室一样听从李染的指导作出各种拍照姿势。李染没说多余的话,认真地按动快门。
十分钟好像被拉得很长,我几次想问李染拍好了没,想拿手机看时间,但李染严肃的神情让我难以开口,而且莫名的紧张。
或许真如李染所说,我拥有某种华丽的美,唤起李染对艺术本真的憧憬;或许是我想太多,李染专心拍照的样子显示出艺术家的风范,这里只有一位摄影师,和一个人体模特。
如此想过,我放松心情,认真投入拍摄。不知道十分钟究竟过了没有,但李染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收起相机并对我极为诚恳地道了声谢。
我说没什么,之后穿上衣服。
“一起吃晚饭?”李染进入走廊收好相机,出来的时候问道。
“里面到底是什么?”我奇怪自己这才注意到走廊,仿佛一条深远的密道,通向神秘黑暗的哪里。
“工作室,要参观?”
“不了,”我说,“晚饭也免了吧,今天累了。”
“辛苦辛苦,这就送你回校。”
我最后掏出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
两点三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