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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1)

正当团长听到后面传来的枪声和呐喊声之际,他心里明白,他的兵团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想道,他是一名供职多年、毫无过错的模范军官,他因工作疏忽或指挥不力,对不起首长,他这种想法使他大为惊讶,同时他已经忘却那个不驯服的骑兵上校和他这个将军应有的尊严,而重要的是,完全忘记了战争的危险和自我保全的本能。他用手抓住鞍桥,用马刺刺马,在他幸免于难的枪林弹雨下,向兵团疾驰而去。他只有一个意愿:要了解真相,假如错误是他所引起的,无论如何都要补救和纠正错误,他这个供职二十二载、从未受过任何指责的模范军官,决不应该犯有过失。

他很幸运地从法军中间疾驰而过,已经来到树林后面的田野,我军官兵正穿过这片树林逃跑,他们不听口令,迳直往山下走去。决定战役命运的士气动摇的时刻已经来到了,这一群群溃乱的士兵或者听从指挥官的口令,或者向他回顾一下,继续往前逃跑。尽管原先在士兵心目中多么威严的团长怎样拼命叫喊,尽管团长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与原形迥异,尽管他扬起一柄长剑,士兵们还在继续逃跑,大声地讲话,朝天放空枪,不听口令。决定战役命运的士气动摇,显然造成了极度恐怖的气氛。

将军因叫喊和硝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在绝望中停步了。似乎一切都已丧失殆尽,而就在这时,曾向我军进攻的法国官兵忽然间在没有明显理由的情况下往回跑去,消失在树林的边缘,随后俄国步兵在树林中出现了。这是季莫欣指挥的连队,惟有这个连队在树林中顺利地坚守阵地,埋伏在树林附近的沟渠里,突然向法军官兵发动进攻。季莫欣大喝一声,冲向法国官兵,他怀有醉翁般的奋不顾身的勇敢精神,手持一柄军刀,向敌军横冲直撞,法国官兵还没有醒悟过来,就扔下武器,逃走了。多洛霍夫和季莫欣并排地跑着,抵近射击,击毙了一名法国人,并且头一个抓住投降的军官的衣领。逃跑者都回来了,几个兵营集合起来,法国人原来想把左翼部队分成两部分,瞬息间都被击退了。后备部队已经会师,逃跑的人们停步不前。团长和少校埃科诺莫夫都站在桥边,让那撤退的各个连队从身边过去,这时一名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马镫,险些靠在他身上。士兵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厂呢军大衣,没有背包和高筒军帽,裹着头,肩上斜挎着法国式的子弹袋。他手上拿着一柄军官的长枪。士兵的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无耻地望着团长的面孔,嘴上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团长正忙着没空,要给少校埃科诺莫夫作指示,但是不能不注意这个士兵。

“大人,这里是两件战利品,”多诺霍夫说道,指着法国的军刀和子弹袋。“这个军官是被我俘虏的。我把一连人拦住了,”多洛霍夫因为疲倦而觉得呼吸困难;他说话时不止一次地停顿,“整个连队都可以作证。大人,我请您记住!”

“好,好。”团长说道,向少校埃科诺莫夫转过脸来。

然而多洛霍夫并没有走开,他解开手巾,猛地一拉,让团长看看头发上凝结的一层血污。

“是刺刀戳的伤口,我在前线滞留下来了。大人,请您记住。

图申的炮队已经被遗忘,巴格拉季翁公爵仍然听见中央阵地的炮声,只是在战事行将结束时,他才派一名值日校官到那里去,之后又派安德烈公爵去吩咐炮兵队尽快地撤退。在这次战役之中,不知是听从谁的命令,驻扎在图申的大炮附近的掩护部队离开了,但是炮队还继续开炮,它之所以未被法军占领,仅仅只因为敌军没料到这四门具有勇猛射击威力的大炮是无人护卫的。相反,敌军根据这个炮队十分猛烈的射击来推测,认为俄军主力集中在这里的中央阵地,因此曾二度试图攻打这个据点,但二度均被孑然耸立于高地的四门大炮发射的霰弹所驱散。

巴格拉季翁公爵离开后不久,图申得以烧毁申格拉本村。

“你看,乱成一团了!着火了!你看,一股浓烟啊!真妙!呱呱叫!一股浓烟,一股浓烟啊!”炮手兴奋地说起话来。

全部大炮在未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朝着起火的方向放炮。好像是催促似的,士兵们每放一炮就大声喊叫:“真妙!对,就这么放!你看……呱呱叫!”大火被风卷起来,很快就蔓延开了。走到村庄外面的法军纵队已经回到原处了,但是敌人吃了败仗,仿佛是为报复起见,在村庄右面架起了十门大炮,开始向图申轰击。

因为村庄着火,我军的炮手都像儿童似地觉得快活,因为炮打法国人打得成功,他们都很激动;因此,当两颗炮弹、紧接着还有四颗炮弹在几门大炮中间落地,其中一颗掀倒两匹马,另一颗炸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的时候,我军的炮手才发现敌军的这个炮兵阵地,然而兴奋的心情既已稳定,就不会冷淡,只是改变了意境而已。驮着备用炮架的其他几匹马取代了这两匹马,送走了伤员,四门大炮转过来瞄准那座十门炮的炮台。一名军官,图申的战友,在战役开始时就阵亡了,在一小时内,四十名炮手中就有十七名退下阵来,但是炮手们仍然觉得愉快,富有活力。他们曾两次发现,法国官兵在山下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出现了,他们于是向法国人发射霰弹。

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动作很笨拙,软弱无力,不停地要求勤务兵为这次射击再装一斗烟,当他说话时,他磕出烟斗里的火星,向前跑去,用那只小手搭个凉棚注视着法国官兵。

“伙伴们,歼灭敌人!”他一面说话,一面托着大炮的轮子,旋动螺丝钉。

不断地隆隆作响的炮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射击都使图申颤栗,在这一股硝烟中,他没有放下他的小烟斗,从一门炮跑到另一门炮,时而瞄准,时而数数******,时而吩咐换掉死马和负伤的战马,重新套上战马;用他那微弱而尖细、缺乏果断的声音不断地喊叫。他脸上流露着越来越兴奋的神色。只有当他们杀死或杀伤一些人的时候,他才皱起眉头,转过脸去,不看死者,气忿地吆喝那些老是磨磨蹭蹭,不肯抬起伤者或尸体的人。士兵们大部分都是长得漂亮的小伙子(正如炮兵连里常见的情形,小伙子都比军官高出两个头,身量比他宽两倍),都像处境尴尬的儿童似的,凝视着自己的连长。连长的面部表情通常反映在他们的脸上。

由于图申听见这种可怕的轰鸣与喧嚣,并且需要关心弟兄、增强活动能力,所以他没有体会到一点不愉快的恐怖感,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把他杀掉或者使他身负重伤。相反,他变得越来越快活了。他仿佛觉得,他从看见敌军并放第一炮的那一瞬间到现在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几乎是昨日发生的事,他所站的一小块场地,也仿佛是他早就熟悉的亲如故土的地方。虽然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考虑,一个处于他的地位的最优秀的军官能够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但是他却处于类似冷热病的谵妄状态中,或者处于醉汉的神魂颠倒的状态中。

因为从四面传来他的大炮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因为敌军的炮弹发出呼啸声和射击声,因为看见炮手们汗水直流,满面通红,在大炮周围忙忙碌碌,因为看见人们和战马流淌着鲜血,因为看见敌人的那边阵地上冒出的硝烟(每次冒出硝烟之后跟着就飞来一颗炮弹,命中了土地、人、大炮或者是战马),——因为他看见这种种现象,所以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他自己的幻想世界,这个世界使他在这个时刻享受到一种喜悦。在他的想像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望不见的吸烟者从烟斗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串串烟圈。

“瞧,又冒烟了,”图申轻声地自言自语,就在这时,山上已经冒出了一团硝烟,大风把一条带状的烟幡吹到左边去了,“现在请等着射出的小球——我们给他送回去。”

“大人,有何吩咐?”站在他近旁的炮兵士官听见他喃喃地说话,便问道。

“没有什么,拿一颗榴弹来……”他答道。

“我们的马特维夫娜,喂,露一手。”他自言自语。在他想像中,那门紧靠边上的旧式大炮仿佛是马特维夫娜。他觉得栖在大炮周围的法国官兵像一群蚂蚁。在他的幻想世界里,那个美男子,醉汉,第二门大炮的第一号炮手就是大叔,图申对他另眼相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使他觉得高兴。山下传来的步枪的互相射击声,时而停息,时而剧烈,他觉得这好像是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而停息时而激烈的互相射击的声音。

“听,又喘气了,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自己像个身材高大、强壮有力,能用一双手捧着炮弹向法国官兵扔去的男子汉。

“喂,马特维夫娜,亲爱的,不要出卖我们吧!”当他头顶上传来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声音时,他说道,并且走到大炮旁边去。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惊恐地回头一看。这就是那个从格伦特随军商贩帐篷中把他撵出来的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得啦吧,他们干嘛对我这样?……”图申惊恐地望着首长,暗自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伸到帽檐边,说道,“我……”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一颗炮弹迫使他赶快低下头,爬在马背上。他沉默不语,刚刚想说些什么,又有一颗炮弹制止了他。他掉转马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撤退!统统撤退!”他从远处大声地喊道。

士兵们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副官捎着同样的命令走来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当他走到图申的大炮驻守的那片空地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便是已被打断一条腿的卸了套的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马旁边不断地嘶叫,鲜血像喷泉似地从它的腿上流了出来。在前车之间横卧着数名阵亡者。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在他头顶上飞过,当他骑马驶近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脊梁上掠过一阵神经质的冷战。但是一想到他胆怯,他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到,在几门大炮之间慢慢地下马。他传达了命令,并没有离开炮队。他决定,在他监督下从阵地上卸下几门大炮,然后把大炮运走。他和图申一起,跨过了多具尸体,在法军可怕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长刚才来过一趟了,可是很快就溜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道,“不像大人您这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什么话。他们两个都很忙,好像没有会过面似的。当他们把四门大炮中没有损坏的两门装进前车后,便向山下走去(一门业已损坏的大炮和独角兽大炮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图申跟前。

“喂,再见吧。”安德烈公爵把手伸向图申时说道。

“亲爱的,再见,”图申说道,“心爱的朋友!再见,亲爱的。”图申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忽然夺眶而出,他眼中含着泪水说。

二十一

风停息了,乌云低垂于战地的上空,在地平线上和硝烟连成一片。天渐渐黑了,两地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得低沉了,可是后面和右面越近越密地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图申带着自己的大炮绕过伤员,也碰上伤员;一当他走出火线,并且沿着下坡道走到冲沟时,他就遇见了首长和副官们,其中有校官和两次曾被派遣、没有一次到达图申炮队的热尔科夫。他们个个都争先恐后地给他发布命令和传达命令,指明行进的方式与方向,责备他而且呵斥他。图申未曾作出任何安排,默不作声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劣马,跟在后面走,他害怕开口,因为每说一句话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大哭一场。虽然发布了抛弃伤员的命令,但是其中还有许多人勉强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走,恳求容许他们坐在炮车上。那名在战前曾经从图申的茅棚中飞快跑出来的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一颗子弹,躺在马特维夫娜大炮的拖车上。在山下,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把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了图申跟前,恳求准许他坐上去。

“上尉,看在上帝份上,我的手给震伤了,”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我没法子走下去。看在上帝份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不止一次地恳求首长允许他在什么地方坐下,他到处遭到拒绝。他用犹豫不决的可怜声音哀求。

“请您吩咐,让我坐上去,看在上帝份上。”

“让他坐上去,让他坐上去,”图申说道,“大叔,你垫上大衣,”他对一个可爱的士兵说道,“负伤的军官在哪儿?”

“把他扛下去了,已经死了。”有个人答道。

“让他坐吧。亲爱的,请坐,请坐。安东诺夫,给垫上大衣。”

士官生就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色苍白,发冷发热,下颌颤抖着。人家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大炮身上,一名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弄下去的。那件垫坐的大衣沾满了鲜血,弄脏了罗斯托夫的紧腿马裤和双手。

“亲爱的,怎么?您负伤了吗?”图申向罗斯托夫坐的那门大炮炮身前面走去时说道。

“不,我是给震伤的。”

“那炮架上为什么有血呢?”图申问道。

“大人,是那个军官沾上血污的。”炮兵用大衣袖子揩拭血污时答道,仿佛是因为大炮不干净而请求原谅似的。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大炮搬运到山上,抵达贡台斯多尔夫村后便停止前进。天很黑了,相距十步路远就看不清楚士兵的制服,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忽然从右面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由于射击的关系,黑暗中火光闪耀。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埋伏于村舍中的士兵迎击敌人的进攻,群众又从村子里冲出来,但是图申的大炮不能移动了,炮手们、图申和士官生沉默地面面相觑,等待厄运的降临。互相射击的声音开始停息,谈得正欢的士兵从侧面街上蜂拥而出。

“彼得罗夫,你安然无恙吗?”有一名士兵问道。

“老兄,把他们痛打了一顿。现在决不会过来了。”另一名士兵说道。

“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打起自己人了!弟兄们,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什么可喝的吗?”

法国人最后一次被击退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图申的大炮宛如镶嵌着框架似的,四周簇拥着喧嚣的步兵,又向前方挺进了。

在黑暗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黑魆魆的大河,仿佛朝着一个方向平缓地流动。低语声和说话声、马蹄声和车轮声互相交织成一片。在那昏暗的深夜里,伤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透过这一片嘈杂的响声,清晰可闻。他们的呻吟声好像充满了笼罩军队的一片黑暗。他们的呻吟和这深夜的昏暗被视若等同。过了一会儿,前进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着白马的人偕同侍从从一旁经过。行走的时候,不知他说了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要到哪儿去?是不是站着不动呢?是不是表示谢意?”从四面传来贪婪地问长问短的话语声,正在行走的人群互相挤挤插插(看起来,先头部队停止前进了,)停止前进的消息传开了。行走的时候,大家都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停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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